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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舟逸事 (南榆)


  艄公子摩挲着他的手,和他一道看着那四行诗,柔声道:“自然记得。”
  帘外轻舟渡孤客,江南烟雨又一春。他记得遇见赵言之前,自己从未想过过去,今后,甚至连当下都不愿多想,只觉得人生寡淡无趣,形若枯木。
  按理说他生在烟雨巷里,这条小小的巷子里每日有数不清的过客和算不来的故事,他也似乎生来就为了做这行。“笑迎天下落魄客,春风一夜解千愁”,说的就是他,万花楼老鸨的养子,也是万花楼唯一的男妓——乔逸清,人们亦称他做“艄公子”
  人们皆道戏子无情,这话不假。
  娼妓亦是戏子,嘴上山盟海誓,心中毫无波澜,客人们明知道他是在做戏,可还是愿意花千金与他共度春宵,这也算得是他的本事了。
  乔逸清自小便知人情冷暖。见过因为嫖妓闹得妻离子散的嫖客,见过动了真情却被辜负的□□,当然也见过刀子嘴豆腐心,姐妹有难就倾囊相助的风尘女子……看多了也就看透了,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不曾对哪个女人动过心,也不曾对男人有过盼头。
  日出月落,送往迎来,得了空便到茶馆里叫一壶茶和几盘点心,坐在台下听说书的讲那些江湖恩怨、爱恨情仇,心中有些神往,但也知道,那和自己半点干系都没有。
  近日先前那说书的似乎收了个小徒弟,有时师父不在,便是他上场。
  “在下赵言,初来乍到,望各位客官多多海涵!”
  “好!”
  台下纷纷拍掌应和,赵言躬身道谢,握着话本有些发抖,深吸一口气,开始侃侃而谈。
  赵言说着话本里的故事,像是自己也身处其中一般。若主角遇上好事了,他便说得喜上眉梢、满面春风,若主角伤心郁闷了,他也跟着一副苦脸,哀声连连。乔逸清每次去茶馆,看见这赵言在台上喜怒皆形于色,觉得这孩子实在有趣,便去得更勤了。
  赵言似乎也注意到,台下那个固定的座位上总坐着个俊俏公子,见到他上台总会率先拍起手来,帮他先热了场子。
  于是这么一来二往的,两人每次台上台下一相见,总会默契颔首一笑,有时乔逸清来得晚些,赵言也会帮他留着位置,差人准备好茶水。
  那日听完书后,乔逸清正欲离开茶馆,忽听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乔公子,请留步!”
  转过身,看见赵言从台上跳了下来,跑到他面前,将一把折扇递给了他:“这是您上次来听书时落下的,我帮您收了起来。”
  乔逸清眼角堆着笑意,从他手中接过扇子,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赵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见您时常过来光顾,便有些好奇,问了茶馆的小二,他告诉我您就是扬州第一……呃……第一……”
  “第一男妓。”乔逸清替他说了,赵言脸上飘起两朵红云,乔逸清眯了眯眼,凑近他耳边说道:“我的功夫不比女人差,你想不想试试?”
  赵言脸一僵,往后退了几步,眼中尽是失望:“不必了,多谢。”
  乔逸清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一向波澜不惊的内心突然起了一圈涟漪,他追上前抓住赵言的手:“抱歉,方才是在下冒犯了,为表歉意,乔某想请赵公子一同到酒肆小酌几杯,不知你意下如何?”
  赵言犹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杯中有明月,一饮解千愁。
  桌上一壶热酒,几盘小菜,酒过三巡,话头从那杯中的明月聊到了天上的蟾宫,又从天上的蟾宫聊到了地上的皇宫,江湖庙堂,三山四海,古往至今,方知道这世上竟有和自己想法如出一辙的人。
  乔逸清举起酒盏,面色微醺:“赵公子,今夜是我此生以来聊得最畅快的一次。”
  赵言举杯相碰:“赵言亦是如此!”
  两人一饮而尽,随之相视一笑。乔逸清长叹了一声:“乔某何尝不向往你话本中的快意江湖,奈何出身卑贱,连这个小小的烟雨巷都走不出去。”
  赵言眉头微蹙,沉声道:“乔兄何出此言?依在下看来,你并不卑贱。”
  乔逸清轻笑,又仰头饮了一杯:“娼妓难道不卑贱?”
  赵言神情严肃,摇了摇头:“民无贵贱,心高则远,心善则净。出身高贵又如何?你看那一个个末朝君王,他们出身何尝不高贵?看那一个个断头台上的贪官污吏,他们平日里又是何等的威风潇洒?卑贱绝非当下立断,而是留给后人评说的。”
  乔逸清欣然笑道:“留给你这个说书的评说的。”
  赵言得意地抬了抬眉,朝嘴里丢了几粒花生米。
  乔逸清一手托腮,望着赵言双眼迷离:“若我是你话本中的人物,你会如何去评说?”
  赵言眼神有些闪躲,不敢直视他,别过脸望向窗外,看见河面上一个老翁撑着船缓缓泊岸,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来望向乔逸清:“我想,我明白为何别人叫你艄公子了。”
  “哦?为何?”乔逸清饶有兴趣地问道。
  “其实去万花楼买一夜春宵的人数不胜数,但我听闻,有些人花重金和你共度一夜,却并未行云雨之事,不过同你谈及平日心头的烦心事。所以别人喊你艄公子,应该是意指你渡人过海,苦海的海。”
  “哈哈哈哈!”乔逸清大笑了几声,他不忍心告诉赵言,其实他之所以被唤作艄公子,是因为以前有位调皮的小公子,每每来万花楼点他的牌子,都要和他在河上泛舟,让他撑船绕一圈扬州,然后将船停在无人处,两人一番翻云覆雨。故而时间久了,万花楼的客人就都管他叫艄公子了。
  不过赵言所言,倒令他心头感慨万千。
  赵言似乎联想了许多,忍不住跟店小二要来纸笔,提笔挥毫,洋洋洒洒写下四行诗:
  “春风拂袖江南绿,明月挥毫点星辰。莺燕啼笑万花过,独立轻舟望寒秋。”
  写罢躬身作了一揖:“乔兄,小弟不才,拙诗一首,略表心意。”
  乔逸清盯着四句诗看了许久,接着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将折扇徐徐展开:“正好,我这把折扇扇面还空着,能否再劳烦赵公子,将那四句诗提到这扇面上,好让在下日日品鉴。”
  “荣幸之至。”
  自那日起,两人便不时出来小聚,有时一时兴起,叫上一辆马车,一道游山玩水。日子过得倒也闲适,可乔逸清总觉得还少了些什么。
  大抵是每次他想牵牵赵言的小手,他总会抽身而退,视若无睹;有时用言语撩拨他,他反倒会被逗得面红耳赤,吞吞吐吐。
  他看不透赵言对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这让他日日寝食难安,一闭上眼就琢磨起赵言的心思,接客时也愈发心不在焉,时常答非所问。
  这事终于闹到老鸨那去了,老鸨平日里对乔逸清也算纵容,也不曾逼他做些什么,可客人们接二连三的抱怨,让她觉得这孩子心里定是有了事。
  那日乔逸清送走一位小公子,正欲踅回房中时,老鸨将他拦了下来:
  “清儿,来,跟娘亲说说,最近到底是怎么了?”
  乔逸清知道自己的心思是瞒不住的,但又不想让娘亲知道有赵言这么一个人,因为依她的性子,若是知道自己有了心上人,不管对方是男是女,肯定得跑去问东问西,将他祖宗八代都套个清清楚楚。万一自己只是自作多情,赵言并无此意,那岂不是闹了大笑话?
  想到老鸨正准备帮他买下对面的铺面,开一个相公馆,他便计上心头,说道:“娘亲,你觉得,我们的相公馆,请个说书的过来如何?”
  “说书的?”老鸨转了转眼珠子,说道,“这说书的一不能唱,二不能跳的,据我所知,还多半都是些糟老头子,皮相也不能吸引客人,没事叫来作甚?”
  乔逸清摇了摇扇子道:“咱们可以把他叫过来,说些龙阳趣事啊! 您忘了?有些客人虽好男风,但真到了提枪上阵的时候,还是有些忸怩羞怯。若他来了一半又跑了,咱们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心思。可若是有个说书的坐在相公馆里,那就不一样了。客人们若是觉得尴尬,便坐到台下,听那说书的说些趣事,中间咱们的小倌啊,就边给他倒上茶水,边往他身上那么一凑……”
  老鸨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向她招手,拍手道:“好!就这么定了!那这事就交给你去办了!”
  乔逸清勾了勾唇角,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心里想道,正好乘此良机跟赵言表明心意,若他答应了和自己一起,那便从此不再接客,一心只为他一人。若他不答应……那把他放在身边,每日听他说说书,也不失为一桩乐事。
  打定了主意,他便即刻整理衣襟,起身去茶馆找赵言去了。
  

  ☆、江南春(二)

  第十五回江南春(二)
  夜色渐浓,微风徐徐穿过整个烟雨巷,整条巷子的灯笼都随风摇曳,长街上的人影也跟着摇摆不定。
  万花楼到茶馆的距离不足半里,乔逸清却觉得这条路比平日里更远了,心脏突突直跳,手心出了一手冷汗,他觉得自己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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