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而立之年登基,前两位皇子皆是庶出,母妃地位皆卑贱未有助力,终日争斗,去岁大皇子落败已“暴病而薨”,皇帝大恨,由是亦杀鸡儆猴当堂赐死了二皇子,流放了其党羽数十家之多。是以,大臣不敢再言声,仅存的四皇子、九皇子亦偃旗息鼓,党羽爪牙皆未敢露面,储位之争至此稍歇。
有举子终日只读圣贤书,不闻窗外事,愚昧不明世情,呆傻疑道:“这有何难?将来……及至那日,自有嫡皇子接替,自古便从此法,有何不妥?”
却不知今上登基之年,巡视天下,微服过扬州,偶然瞥见女子画舫上一女子,刹时惊为天人,六宫粉黛无颜色。佯作世家公子于之相交,费尽心力才得通情意,说服她入宫为伴。
从此后宫万花尽枯只待一花红,扬州女与今上夜夜笙歌,朝朝得专宠,是以份位如箭冲天,一年时间便贵为皇贵妃。
二年后,女子诞下一子,面容精致极肖其母,天生聪颖却肖今上。三人常游御花园,似寻常百姓家一般,父慈子孝母爱,尽享皇家难得之天伦乐,如画中景。
却不想,皇贵妃明年诞子时不幸难产而亡,今上痛不欲生,追之为懿贤皇后,时年两岁之幼子顺理成章晋为嫡皇子,今上复又力排众议立之为太子,时称龙兴太子。
世人皆知,龙兴太子痛失母后,忧心痛身,三岁便薨,与后合葬于皇陵。从此无人敢提及皇后与太子,此事不单是今上一人,更是天下之禁忌。
☆、第九章 全其意,酬其志
然二十年白驹过隙,今上已病不离床,大限不远。又逢春闱,正是笼络人才,巩固势力之绝佳时机,四九两派不免又暗地里活络起来。各地良才皆为他们所提点,却独独不知这扬州解元阳安何处去得?京城里未有一人知其行踪。
陈训私语道:“自古来,江南出人才,阳公子你且要小心行事。我与同窗李疏亦被两派接触过,闻得他们言语中,对兄台极为看重,此虽是幸事,然我等却恐……噫,公子必然亦心知耶!”说罢摇头,竟似十分惋惜一般。
公子了然,他俩人担忧自己不幸,或成两派倾轧斗争下之祭品。此事不得不防,恐怕就在这几日之间耶!
公子感念陈训情意,与之交往越发真笃,言语甚密,甚至于私下议论朝政,品评朝中各人物平行之忠奸。俩人相谈甚欢,不知觉已快到晌午时分,公子心念真解元恐怕已转醒,便欲告辞。
“今日与阳兄交游切谈,真个胜却十年书耶!阳兄切记保全自身,勿早站派系,虽有小利,然后患无穷噫……”陈训又谈道。
公子笑将起来,他是那般无知小儿耶?此些勾心斗角,玩弄心计之计较,数年之内他已见过许多,虽鄙夷不屑,却知其套路,多免于陷阱。皆言为商在奸,他反其道而行之,保赤子之心,以诚笃天下,亦可行之。
他阳安自来不怕身处不利之中,只患人生无所追寻。不忧前途艰险,只恐前途非自己所爱。四九两派与他接洽,无非便是许以官名財利美人相诱。为官非他本意,弃之不取;財利,可凭自己挣得,何必多用?美人?却是已有一只病美人,正眠于铺中待他归耶!
无欲则刚,古人诚不我欺耶!
“与陈兄相交,亦是阳安之幸事。必当保全自身,来日再于君共评天下,匡扶此倾颓盛世耶!”公子抱拳告辞。
陈训却又叹道:“窃闻四子与九子,皆非德行能力高尚之人,吁嗟盛世能否中兴,当还两说也。”
公子却不忧心此事,谁说皇帝只得哪一家来做?不论将来何派当道,若实在暴君,必有扰乱起义之举,将它覆于潮下。他从来便信民生之力量,能载舟,亦能覆舟,非妄言传说矣!
正要告辞,公子忽忆起与陈训结交之初始因由,便问道:“陈兄亦染了风寒,买此草药?”
“非也,李疏染恙卧床,我卖与他矣。”
公子点头道:“当如是,陈兄面色甚好,不似有恙。说来,我观陈兄之衣袍稍有疏异,却又不知是为何?”
陈公子顿时嗬然大笑,道:“此乃拙荆小儿戏也。她知我北上,路途遥远,风沙严寒,便将破旧丝衣缝制于袍内隔层,虽不甚美观,却当真御寒,未感风寒也。”
公子拧眉思索,不多时便眉开眼笑,道:“陈兄有幸,娶得如此妙人儿。”
陈公子已多时不见自家娘子,闻言不禁面有忧思,又问公子可有家世,公子一笑而过,道:“我有一娘子,不似你家娘子慧心巧手,反似稚子般愚笨无长进。随我上得京来,昨夜却感了风寒,此时正抱病在床耶。”
陈训噗嗤抿笑,口中调侃道:“阳兄爱的莫不就是那份赤子之心?”
公子思量江夜模样,也不禁嘿笑,道:“便是如此也!”
不多时两人分手,各自归寓。
江夜已转醒,正靠于窗头看书,闻公子足音,便欣然抬头相迎,却见公子正满面春风,负手踱步而来。
口中奇道:“官人如何做此神态?”
“遇一佳人,又获一商机。”公子诚实微笑。
江夜面色稍黑,问道:“如何佳人?”
公子狡黠一笑:“一翩翩浊世佳公子。”
江夜怒目而向,公子于是笑道:“久慕解元郎大名而来,我便惭愧受之也。”
江夜这才面色霁晴,将欲说话,却又听公子笑道:“我欲去往江南、蜀地陕北一带,娘子可否准行?”
江夜大惊,忙问:“所为何事?”自公子遭遇劫匪后,他只不愿再让公子外出行商,公子却闲不住,若有商机念头不动身,心中便如万蚁噬咬般难过着火,非得动身行走才能止息。是以江夜准他与近处买卖,不可远去,如今已在京城,却要南下,路途甚远,非几月不能到得……
“今偶得一法,可御风寒。”公子瞬时口吐莲花,将与陈训相遇至分手之详细经过说与他听。
江夜怔愣,忽闻龙兴皇子三岁而薨却不禁落了泪,径自拭了,心中疑道:这泪水竟像前世遗存一般,不知听得了如何触怒心扉之话语,不经意便要流溢。
“我欲先去蜀陕,广购各户留存之古贝,再返江南,倩乡里众妇女老太,以精湛绣技辅之,将古贝填充其内,以御风寒。”公子兴冲冲畅言,眼中尽是壮丽之愿景。
然江夜却深深忧虑其事,且不说以古贝填充能否御寒,却说公子在江南乡野长倩褥妇做工……此事若长久,则田地间事必无可兼顾,久之庄稼败坏,或有流民四处奔蹿,后患非凡也!虽政令未曾有禁,却实于传统伦理不合,恐有危险。
公子心知江夜不肯,便俯身抱将上去,于他耳畔厮磨,口中说些软款情话,哝哝啾啾,弄得自己好一身火,江夜犹不言语,任他独个儿唱戏。
“夜儿,好夜儿,这回子定然无事的。你且让我去罢。”
公子埋首于他胸前,哀哀求道。这般情景也似曾出现过一般,江夜凝神细想,忽的睁开双眸。是了,他记得了,便是公子买了他第二日,他跪求公子允他代考,也是这般哀言软语。
思来又叹,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也。
那时他是以命相搏,今日公子只是情爱中的示弱求怜。那时他身若浮萍,只得紧紧抓住公子这浮木,便是如今他亦如浮木般紧附公子。而公子……公子已遇风雨,化而为龙,坐拥商号数家,江浙一带人人皆识他阳安大名。
浮木蜕为苍天之树,此乃大变化。然从来不曾变的,不过是他依旧拥有随时离去的能力,即便他此刻在哀哀请求……他亦能在得到自己拒绝后,愤然远走。
公子若有一日不再爱他,他自以为握住的都将一无所有。无论是门房恭敬喊的“二公子”,或是这锦衣玉食,这亲手煎的草药……这所有一切。
江夜猛然觉悟,却痛得落下眼泪。
他不能任性而为,今时今日的他,除了是江夜,更是鸿渐生啊!他竟已将本宗遗忘,只当自己是公子随口而诹的“江夜”!他是罪臣之子,通缉逃犯,若有一日公子离去,他非但不能去寻,还需谨慎提防被官府抓到,永生困于囹圄,与公子永决。
他本想不再执着于殿堂中那状元位,不再汲汲营心要报仇雪恨,忽的顿悟,痛诉自己负心,苦笑自言:勿复言捐弃前途,随公子飘荡罢。且当力搏状元之位,一来报家族血仇,二来入朝为官,护佑公子,为之铲平贼寇,为之兜罗倩妇长功之事。
“去罢。”江夜晓得,他和公子终究不是一体,终究志向不一,无法不生别。公子说得好,缘分缘散皆是天定,越是惧怕越是要来,何不如莫去想恁多!
或是一年,两年……五年……终究,他和公子犹可再会的。江夜笃定。
公子大喜,道:“知我者谓我心忧,江夜吾爱,便是你耶!”
江夜苦笑,口中沉苦,似草药发作,无言以对。
盆中无法长得参天树,院里无法跑出千里马。今千里马欲跑出他这院子,即便含泪心苦,他亦也放行……只为全其意,酬其志。
☆、第十章 海市蜃楼,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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