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朝里很多人痛恨自己,甚至也猜过那些人为什么痛恨自己。有时候想想他觉得自己跟晏梓伏的关系只不过是个引子,或者连引子都算不上,那只会引人嘲笑而非痛恨。
他真正招人恨的原因大概是树大招风以及挡了某些人的路罢了。说得通俗点就是挡人财路无异于杀人父母,何况欧阳珏挡的不止财路。所以欧阳珏以前懒得跟他们争,可现在这些人的手也伸得太远太黑了,已经触到了他所能容忍的底线。
晏梓伏也不管他,由着他去撒气;晏凤元根本没来上朝,还忙着在六王那里还兵还粮讨价还价。顾淮其实也觉得这事得给欧阳珏讨个公道,可哪里能像欧阳珏这么讨公道?他越听越不堪,板着脸道:“凡事有皇上做主,都消停点!”
欧阳珏这才悻悻然地收了场,黑着脸站回去。那几个官员见状忙要说回去,被顾淮皱着眉头瞪了好几眼,也愤愤不平地站了回去。
晏梓伏这才开口:“都说完了吧?能轮到朕开口了吗?”
这语气一听就是龙心不悦了,众臣都噤声不言了。
晏梓伏:“不过朕也没什么好说的,什么话都让你们说了,真的假的好的坏的白的黑的还有什么没说的?”他从葛铁捧着的手里抽出几本奏折,敲了敲龙椅,朝欧阳珏笑道,“阿珏,你刚才骂得好,但朕得教你一件事,下次你得骂早点,你骂得太晚了。知道别人怎么比你过得舒坦吗?因为比你聪明,也比你喜欢自作聪明。”
说着他把奏章往台阶下头一扔,停了笑:“怎么现在没一个说话了?朕让你们回去想是谁私扣粮草延误战机差点让建珠城失守,你们统统给朕上折子说是欧阳珏的错!在你们眼里朕是没脑子还是根本就是死的?!”
满堂皆静。
半晌,终于有道声音从朝臣末列传了出来:“臣有本启奏。”
晏梓伏抬眼望去,从末列站出个面皮白净、眉目冷清的男子。晏梓伏一怔,隐隐觉得这人很眼熟,甚至还有些亲切,却又认不出是什么人。
晏梓伏问:“你是谁?”
那男子道:“臣是户部侍郎吴显微,这个月刚到任。”
晏梓伏:“哦,户部的。户部侍郎什么时候换人了,朕怎么不知道?哪天你们要把朕换了是不是也不用跟朕说一声?”
先前那跟欧阳珏吵了一架的吏部尚书忙道:“启禀皇上,先前的户部侍郎发了急病,臣吏部是按着规矩将吴显微提弄上来,暂且代理户部侍郎一职。”
晏梓伏:“哦,看来确实合情合理。只是朕就好奇了,朕记得先前的户部侍郎老当益壮两个月前才红光满面地娶了第十一房小妾,怎么就突发急病了?难不成是小妾多了虚空了身子?”
这话当着众人的面说得刻薄,那吏部尚书讪讪笑着不去接。晏梓伏也不需要他接,继续道:“户部负责军输之事,这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他倒聪明,赶紧推了个替罪羊出来。来人!去把户部侍郎给朕喊过来,他若病得走不动了就拖过来,若死了就把尸身抬到朕的面前来!”
葛铁忙不迭地退出去吩咐这件事。
晏梓伏又看回了吴显微:“你叫吴显微?你有什么话要说?”
吴显微抬头看着他:“臣到任后查理户部账目,发现了蹊跷之处,……”
之后的事就不怎么关欧阳珏的事了。吴显微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从一端小头扯出了一连串的大蠹,朝堂里动荡了好一阵。这一阵子欧阳珏每每看到晏梓伏的时候他都是怒色冲冲的在摔东西,大有要彻底清牌的架势。
最后还是竹樾进宫找晏梓伏说了一通。
欧阳珏当时在旁边听着,听到竹樾劝晏梓伏大事化小,劝水至清则无鱼,劝为人君者就得看清时势,而此时局势未定内忧外患,显然不是大动的好时机。
晏梓伏一直都很听竹樾的话,这才渐渐地平息了此事。
☆、信任
王鑫领着兵,跟着迎亲队去木蒂了,留下欧阳珏蹲在建珠城里暂管大小的事。不过其实也没什么事好管,建珠城常年备战,百姓们身上也染了几分“军气”,不怎么闹事,也没太大的事可闹。这些年来王鑫勾结了附近大大小小的外邦部落,没打什么仗,百姓们更乐得清闲了。
欧阳珏坐在一间茶馆里吃早茶,望着外头熙熙攘攘的热闹人群,心里头升起了无可名状的怅然。
乔装打扮混进城来的沈南星坐他旁边,一见他这怅然若失的样子就心生警惕,忙不迭地借口时间不早了要走了。
欧阳珏不给他这跑路的机会,一手按住他,先叹了口气。
沈南星:“……”靠,将军不是又要探讨人生的话我就去裸奔。
欧阳珏幽幽然开口了:“小沈,你说这人……”
沈南星抢白:“人生就是能过就过,想那么多没啥意义的!”
欧阳珏哽了哽:“我不是要跟你探讨人生,我发现跟你探讨人生没意思,你又不喜欢读书。”
沈南星:“……”他就想不通自家将军为啥这么执着地热爱着劝人读书,明明自己就做了个武将,而且也没看到有多么才高八斗,吟诗作词往往背了上句就接不到下句,或者直接串到了另一句——当然这比起其他兄弟们来说也算是文化人到不得了了。
欧阳珏继续道:“我是想说,我有点不明白人们想要什么了。”
沈南星:“什么意思?”
欧阳珏:“其实也不是不明白,只是想不通,觉得有点憋。你看咱们守建珠城的时候,这里的人连饭都吃不上,那叫一个惶惶不可终日。可现在被王鑫这么一搞,看起来大家伙都过得挺好。”
沈南星当下就撇嘴了:“有什么好,拿国库里的钱去送给那些强盗,王老将军的脸都要被他丢光了。”
欧阳珏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个理。王鑫拿钱换来的平和不过是一时的,何况羊毛出在羊身上,国库里的钱也都是从百姓身上蓐来的。而这么一日日下去,有朝一日那些番邦胃口越来越大还被养得兵利马膘的,怎么可能不回头继续发动战争。
可欧阳珏就是觉得不爽快。其实生前很多人对他的不满也来源于此,很多人觉得他是在唆使晏梓伏穷兵黩武,而且还觉得他此举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拿来扬名立万好大喜功的,所以欧阳珏就还成了一个沽名钓誉的人。
他从来不敢觉得别人笨,怎么说人家都是诗书传家出身的,怎么着都不会比他笨比他看得近,怎么想法能截然不同呢。倒是偶然听到晏凤元叹过一声,道:“玉合你这叫光脚不怕穿鞋的。”但更多的晏凤元也不说了,他有他的位置和顾虑,很多话其实也不能说得太透。更何况也没必要跟欧阳珏说得太透,他们也不是很熟。
欧阳珏已经死过一回了,并且不太想无缘无故再死一回,所以还是想把这些事都想透彻一点比较好。
沈南星见他半天不说话,也坐着不说话,夹起点心往嘴里塞。点了不吃是浪费,吃不下也得吃。
吃了两块凉糕,沈南星突然问:“对了将军,现在皇上跟王爷都知道你的事了?”
欧阳珏:“皇上应该不知道,晋王可能知道了。除此之外就是你和清月哥。我家里人都不知道。”
沈南星:“王爷怎么知道的?你说的?”
欧阳珏低头喝茶:“我当然没说。只不过吧,呃,王爷那人吧,我觉得只有别人看不透他的,没有他看不透别人的,难道你不这么觉得?”
沈南星:“好像是这么回事,但怎么被你一说好像王爷多心思莫测似的。”
欧阳珏:“难道不是吗?”
沈南星:“还好吧,王爷就是个好人。”
欧阳珏:“……你这么说的话我也没什么能反驳的。”
两人没什么话好说了,两对眼互相看了会儿,互相嫌弃地低头吃早茶。
吃完早茶,欧阳珏带着乔装过后的沈南星又在建珠城里四处逛。偶尔有记性好点的旧城民看到了欧阳珏,双眼瞪得如铜铃。欧阳珏可算感受了一回装鬼吓人得逞,但他想吓唬的人又不是百姓,只好讪讪地一个个解释:“本官叫顾知觉,凑巧和欧阳将军长得一样罢了。”因看他确实年轻瘦弱,百姓们这才信了。
欧阳珏跟城里的人聊了聊,平心而论,这些年大家都过得不错,不用三天两头就担心打仗。只不过大家越这么说,他和沈南星的心就越沉。两人对视一眼,都有点无奈。
还没转完就没心情转了,欧阳珏有点低落,但很快又打起精神来:“这次王鑫他们去迎亲就是因为札木要议和了,看意思他跟阿尔伦不一样,并不太想接着打。”
沈南星:“那也说不一定,万一他只是为了跟阿尔伦抢汗王位子来诓我们的咧?我反正不信他们的话,一个个平时都跟妖魔鬼怪似的,说的话也不是人话。”
欧阳珏深以为然,却还是说:“不信也得信,看起来反正朝里那些人是打算信了,皇上态度虽然不好,但也只是摆个样子要个台阶,他会答应的。”
事实上不答应也不行,还有一班老将和欧阳珏在的时候都是在勉力撑着了,这些年连王鑫都能冒头,可想而知有多么艰难。甚至说句诛心之论,王鑫的养寇之策指不定还是唯一的办法——当然,说只是这么说,欧阳珏绝不认为他这么做是对的。议和可以,勾结苟且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