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曲鸿究竟是为和人,只是隐隐觉得揪心。好像有人提着灯,将他的眼前照得通明一片,将好的坏的,美的丑的,一并映进他的眼里。他忽地有种预感,这趟淮上之行或许并不会简单。师父将重要的物事托付给他,却没来得及问他是否做好了准备。
透过温凉的夜色,他仿佛看到前方即将而来的风雨。而他手里的孤剑,还远不够快,不够强。
他叹了口气,心中暗暗决定,明日便与曲鸿辞别,尽早出发,待事情办妥,再重返江南寻人不迟。
他将胸口不守规矩的胳膊掀到一旁,终于阖眼入睡。
*
第二天,曲鸿在一片朦胧中惊醒。
由于长期独来独往的缘故,他的警惕性比寻常人更高,五官更为灵敏,哪怕在睡梦中,耳朵也在听着周遭的响动。
他听到细碎的脚步声,至少有好几道,就徘徊在他的窗下。这家客栈只有两层楼,窸窸窣窣的声音叠在一起,并不难辨。他掀开被子,悄悄起身,贴着墙面来到窗户旁,透过窗缝,小心翼翼地往下看。
一群青衣打扮的江湖人,赫然出现在清晨的街道上,他们腰间都挂着长刀,一个个面色不善,围在客栈门前,朝二楼指指点点。
曲鸿暗暗心惊,他还依稀记得这群人来自福建白琅洞,一个月前刚和他打过照面,当然,是不太愉快的那种照面。他没想到对方竟会一路追来台州。
他的仇家不少,大都是缘于义父的陈年旧事,如今义父死了,便落在他头上,少数是他在调查途中惹上的,加上他性子里有一股拗劲儿,吃软不吃硬,所以麻烦总是跟着他,甩也甩不开。
好在此时屋里光线昏黑,他的动作又轻,这些人尚未察觉他已醒来。
他回到床边,扯起睡梦中的人:“林哥,快醒醒。”
风长林感到一股力量扯着他的胳膊将他拽坐起来,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怎么回事……唔!”
话才说了一半,嘴巴就被一只手捂得严严实实。
曲鸿在他身旁坐下,胳膊环过他的肩,用一只手封住他的嘴,另一只手抬到自己唇边,伸出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小声点——”
风长林刚一醒来便被人钳住脖子圈进怀里,受到的惊吓不小,差点叫喊出声。曲鸿的力气不小,不过神色之中并无悍意,他瞪着眼睛端详了一会儿,才放下心来,微微点头。
曲鸿将他松开,待他呼吸平复,彻底清醒,才压低声音道:“窗外有人,我们被盯上了。”
“被盯上?被谁?”风长林诧道,也凑到窗边迅速看了一眼,又回身道,“我不认识这些人。”
“我也不认识,”曲鸿扯谎道,“或许是昨日那潇湘三杰找来的帮手,他们被我们拆了台,难免愤恁,再来纠缠报复也不奇怪。”
“报复?”风长林将信将疑。
“多半如此,他们被人戏弄,丢了脸面威信,不想再失掉这张饭碗,干脆找来帮手以多欺少,这种事我见得多了。”
风长林信了他的话,感激道:“多亏你机敏聪慧,若是只有我一个,等他们闯进来再醒,逃也来不及了。”
曲鸿被他说得一怔,自己方才为何不独自逃走,将麻烦事抛给风长林处理,为何要不假思索地叫醒他。
他与风长林不过萍水一逢,竟不知不觉将这人的安危放在了心上。
一旁,风长林已经麻利起身,把头发拢起来扎好:“我不想和他们动手,咱们趁他们还没察觉,赶快收拾东西离开吧。”
曲鸿又暼了他一眼,见他轻抿嘴唇,刘海还在额头上斜耷着,神色却是一片清明,心中平添几分惘然。可眼下情形实在容不得多想,他索性提起一个笑容,赞同道:“好,这架我也不想打啦,贼偷已经不当贼偷了,骗子却还要当骗子。”
风长林也笑道:“是了,咱们不和骗子多费功夫,趁他们发觉之前,尽量逃得远些。”
“好啊,就这么办。”
两人把昨晚叠成方块的衣服抖开穿好,又将行囊跨在肩上,曲鸿注意到风长林特地摸了摸了那件格外严实的小包,检查妥帖后才抬头道:“咱们走吧。”
“走。”曲鸿扯起他的胳膊,两人来到走廊上,楼下的客栈还未开门,四下一片安静,廊中央有一扇窗,朝向客栈背面的弄堂,曲鸿探身出去,左右看了看,又收回身来,宣布道:“我们从这里跳下去。”
“跳下去?”
没等对方问完,他便登上窗棱,两手一撑,翻到外侧,后背贴着墙壁跃下,稳稳落地,动作一气呵成,几乎没有发出声音。
落稳后他回过身,仰头催促道:“快跳!”
风长林迟疑片刻,也跟着跳窗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章《金风玉露》完
☆、江湖儿女(一)
落地后,风长林才暗暗叫苦。
原来这弄堂竟是封死的,唯一一条出口通向客栈正门,要想通过,无论如何都难以避开敌手的眼睛。而且这四下的楼都比客栈高,倘若从墙上翻跃,只会暴露得更快。
“先别急,我有个办法。”曲鸿边说边望向弄堂尽头,风长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墙角处停着一架木推车,斜斜靠着墙壁,大约是某位摊贩留下的。这推车颇为简陋,四条轮子架起一个平板,板面上堆着两个箩筐,几只竹篮,用破布盖住大半。
此时此刻,推车的主人恐怕还在睡梦中,曲鸿几步窜过去,停在车前,合掌道:“事出有因,这位不知名的好心人,你的车就先容我们借来用用啦。”
风长林也跟上去,在他身边停下:“这……要如何用?”
“简单,咱们将这破布作斗篷披在身上,再用箩筐盖住脑袋,假装成商贩,推车出去,叫他们认不出来。”
风长林皱眉道:“如此胡来的法子,当真行得通么?”
曲鸿挑眉:“怎么行不通。”边说边把破布抖开,取了一块,扯住两个角,绕过风长林后背,在胸前系了个结,随后给自己也披了一块,“喏,你看。”
这粗布又大又沉,风长林低下头,发现自己当真从头到脚被罩了进去,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一个箩筐扣住了头顶。
一股刺鼻的腥臭味扑面而来,薰得他险些昏过去,他踉跄了半步,哀声道:“这筐子装过什么啊——”
曲鸿定睛一看,笑道:“林哥运气不好,摊上个臭鱼篓子。”边说边把那箩筐从他头上取下,换成另一个扣回去,“这只给你。”
风长林本能地抬手去挡,挡到一半,发现这次的筐里没了鱼腥味,只有淡淡的甜香,想来是装瓜果用的。他从筐底抬起头来,见曲鸿毫不犹豫地把臭鱼篓子扣在自己头顶,心中暗暗有些感动。
“没事,我习惯了,不怕臭。”曲鸿见他面露迟疑,没头没脑地解释了一句,又扯住他的胳膊,“别发呆了,咱们走。”
两人取了推车,站在左右两头,一齐推着,往弄堂外走去。两人均是身披破布,头顶箩筐的打扮,加上故意偻起肩背,放缓步速,一时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反倒真像是一双土里土气的商贩。
木轮轧过地面,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曲鸿走在左边,神色淡然,风长林走在右边,心口突突直跳。
一群人提刀大汉见了这推车,并未刻意留神,只是随便瞥了一眼,便接着伺向客栈的方向。待推车走出老远,终于有一个回过神来,茫然道:“方才那二人的身形,看起来有些眼熟啊。”
那时刚好吹过一阵风,将曲鸿身后的破布披风掀了起来,露出一截赭红的衣襟,提刀大汉恍然大悟,喝道:“没错,是那个姓曲的小厮!”
“小厮如此狡猾,这回不能再让他跑了,快追!”
风长林悬着的心刚放下半厘,就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逼越近,急道:“鸿弟,这法子果然不行啊!”
“既然不行,那就跑吧——”
曲鸿一把将箩筐掀掉,将破布扯去,风长林也照做,两个人抛下推车,在清晨的弄堂里发足狂奔起来。
两人施展轻功,速度不比昨日比试时更慢,可今日的追兵比起昨天,身手要敏捷得多,全然不是一个水准。客栈在台州城东,靠海一侧,沿街尽是商铺酒楼,两人接连掠过数道街巷,翻国几座石板桥,几乎跑到城中央,仍然没能将追兵甩掉。
曲鸿站在街口,踟蹰片刻,很快决断道:“城北都是民宿,路窄好躲,我们往北去。”
风长林点头应下,跟着他调转方向。清晨街道尚空,两人都跑得飞快,因担心对方走失,两只手不觉间牵在了一起。
不知跑了多久,两人终于来到城北,这里的屋舍果然更繁杂,在期间穿行一阵,身后便没了别的脚步声。
风长林率先停下,气喘吁吁道:“好像是甩掉了。”
曲鸿也跟着停住,侧耳听了一会儿,浑身一凛:“不好,不仅没甩掉,还被两个人包抄到前面去了。”
“呼……这群人怎地如此难缠。”
他摇摇头,沉声道:“必要的时刻,就拔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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