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我原本想和他去很多地方,找个地方安稳过日子,不能让他过得太差,我早有准备,我也不必全告诉你。”
“这个不归我管,有饭吃有衣穿,我这人不贪心,我们家巴拉也不能学得贪心,我得给他做榜样。”
“那你带我去找他。”李蒙知道和安巴拉谈越多越详细的条件越好,但还是忍不住直入主题。
“他知道我这个人耳根子软,又缺钱,缺钱的人最不可靠,当然不会告诉我他去哪里。不过,这封手书里,有些蛛丝马迹。”安巴拉再次拿出手书,对李蒙挑眉:“真不看?”
斟酌良久,李蒙还是伸出了手。
☆、一八四
这一找,就从元宵后找到次年夏天,每一处逗留一月有余,才能确认赵洛懿究竟在与不在。
安巴拉常常开李蒙玩笑:“这要找不着怎么办?你还能找他一辈子?”
起初李蒙总不爱搭理他。
“你这性子,倒是一天比一天闷,像是你师父的弟子。”
巴拉长大了一圈,小孩子长起来很快,常摇摇晃晃向李蒙伸出手。只有在这个时候,李蒙的紧绷绷的嘴角才会缓和一些。
巴拉喜欢骑马马,李蒙把他背起来,他就呵呵直乐,叫李蒙“叔叔”。
“你是个便宜侄儿,咱俩现在吃住都靠他。”安巴拉朝李蒙的方向努嘴,正是黄昏,碎金遍地,笼罩住水乡永阴。
桥下的馄饨摊子映入李蒙的眼底,他站在桥上,背脊笔直,想起大半年前中毒,他也是遍寻赵洛懿不得。人头攒动着向桥下涌去。
李蒙要了碗馄饨,安巴拉大大方方带着巴拉自便,要了三碗。
热气袭上李蒙的头脸,他整个人僵住,深深吸了一口那勾人口水的香味。一时间仿佛是烟气化作一只扯不断的手,紧紧揪住他的心。
李蒙吸了吸鼻子,馄饨皮入口即化。
永阴永远是这么吵闹,这么充满烟火气,满街都是人,不因夜晚的来临改变分毫。
收工回家的人,左手一包油纸鸡,右手才在街角酒肆沽回的一小坛佳酿或浊酒,美貌的女子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倚在门前,等待夫郎归家。
吃完馄饨,就在河边一间三层高的酒楼住下,二楼包厢中,阒寂无声。楼下、廊上、两侧屋檐斜斜伸出,掩映的街道上,却人声嘈杂。红男绿女,满街都是流动的热闹。
李蒙喝了几盏酒,就脱了靴,歪在榻上。
这时候谁也不会来打扰他。
屏风一遮,安巴拉收起笑嘻嘻的脸,轻不可闻地靠到对着河面开的窗户,夜风带来的湿气抚上他的脸,他的浓眉微微颤动着抖开。
巴拉猛然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糊了他一下巴口水。
安巴拉大笑出声,让巴拉骑到他的脖子上,他望着黑沉沉的天穹,零星的天灯飞向神秘遥远的天意,承载的心愿太沉,令天灯在徐徐微风中也摇摇欲坠。
一道微弱的光辉,从天际坠落。
安巴拉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不带半点痕迹,消散在夜色中。
巴拉睡下后,安巴拉便把他抱到榻上去,打水给他擦手擦脸,之后也靠在榻上,给楼里的小二多五两碎银,这包间就能安静一整晚。
就在安巴拉眼睑止不住下垂,脑袋碰到窗户迷迷糊糊睁眼时,一眼之间,他几乎吓得跳起来。
“李蒙!你做什么?!”
李蒙衣袍凌乱,跨骑在窗上,眼神迷蒙地转过来,喃喃自问:“做什么?”他的手指快戳到鼻子上去,“我……”他打了个嗝儿,楼下人已都散了,河面上泊着三两只画舫,有的点灯,有的已经一片黑暗。
“我看月亮啊。”李蒙仰起脖子,眯起眼,“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呐。”
安巴拉悄悄靠近他,觑准时机,一把拽住李蒙的胳膊。
李蒙身子一斜,头与肩背俱伸出窗外。
安巴拉直接扑上去一把抱住他的腰,把人拖回来,两人滚在地上,李蒙摔在安巴拉的身上,安巴拉屁股疼得直咧嘴,骂道:“你不要命了?喝醉了就睡!”
一股浓烈的酒味刺激得安巴拉直皱鼻子,一手扇了扇。
“起来,带你去洗澡,洗完再睡,太臭了。”
李蒙被提着后领子站起,安巴拉才略一松手,就给李蒙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上半身只立住一瞬,就死乞白赖躺在地上,再也不肯起来了。
“你小子,看着没二两肉,怎么这么沉。”尝试了两次,抬不动,安巴拉放弃地坐在地上。
李蒙眼睛半闭半睁。
“睡着了?”安巴拉的手在李蒙面前一晃,旋即被抓得死死的,拽得安巴拉手都痛。但看李蒙的神情,安巴拉张着一张嘴,平日里插科打诨的那些话,顿时都说不出来。
“睡吧,睡吧,这世上爱恨嗔痴,睡熟就都忘了。”
李蒙赫然睁大眼。
他的眼珠黑亮,如同日月星辰置于其中。
安巴拉喉头动了动,嘴一瘪:“去榻上睡,凉了又要耽误几日,你师父可等不起。”
李蒙乖顺地点了点头,眼皮又显得困顿非常地耷拉下来。
安巴拉弯腰去扯他,才扶李蒙坐起,一滴,两滴,三滴……接连不断的温热液体落到安巴拉的手上。
李蒙半合了眼,面容沉静,仿佛不知道在哭。
安巴拉暗叫要命,犹豫片刻,抬起手,抚住李蒙的背。
“别哭了,这么大人了,给你唱歌?”
李蒙又一巴掌拽住安巴拉的手,这一次用力甚猛,安巴拉手背顿时浮出血痕,哎哟了两声,想挣挣不脱,只怕手骨要被李蒙生生捏碎。
“你醉了?你醒了?李蒙?你看清楚,你捏的是我的手,我是惹人烦的安巴拉,不是你师父,快撒手。”那手劲没有再加大,却也没有松手。
“我知道。”李蒙淡道。
“知道?”轮到安巴拉变色了。
“嗯,知道。”李蒙颔首,他眼神清清亮亮,看不出是醉了还是清醒。
“你知道什么?”安巴拉心虚地问。
“都知道。”
“……”干巴巴的一阵笑,安巴拉感觉李蒙撒了手,赶紧对着自己手背又揉又捏,吹凉气,甩了甩,才觉没那么痛,“都知道你还不弄死我。”
“嗝儿。”李蒙连肩带胳膊抽动了一下,看上去很是伤心,眉峰却只皱一点浅浅的褶:“师父有命,不能不从。”
安巴拉难以置信地盯着李蒙。
李蒙脑袋偏到另一边,就往下睡,安巴拉太过震惊,没反应过来,李蒙脑袋在板凳上撞得砰一声。
泪痕闪着光,又将一切都掩藏在李蒙身下的凉席中。
“我知道他不在这人世了,但凡他在,他怎么舍得让我天涯海角地找他。你们都合起伙来骗我。”李蒙闭着眼,泪水却止不住从眼角不断流出。
安巴拉哑口无言。
“只有他不在了,才骗我去找,一天找不到,我就一天也不会相信他走了。”
夏夜的微风卷来河面潮湿温凉的空气。
一支白烛燃到天亮。
天一亮,李蒙又没事人似的起来,先在酒楼里打听,之后让安巴拉去看宅子,他们要在永阴住一整个月。
第二天,就赶上河两岸热闹喧天。
安巴拉本来找的临水的宅子,图晚上凉快,不想这么闹。闹得他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巴拉则越听见人声,越闹得厉害。
从一早闹到现在,安巴拉终于忍无可忍,提剑出去。
李蒙在院子里坐着,手里又是他师父的烟枪,他抽了两口,架势娴熟地仿佛一个老烟鬼,憋了半口气就呛咳出来。
“别抽了,你又不会抽。”安巴拉拉开门。
“去哪?”李蒙问。
“看看外面怎么回事,吵得歇不着觉,我没关系,巴拉得睡觉。”
李蒙站起来,掸去袍上的烟灰:“我去。”
于是安巴拉又回去睡着了,放孩子一个人他不放心。
想不到一夜之后,河上所有的石桥,都扎上了漂亮的红绸花。
河岸边、桥上,甚至桥两边的酒楼都挤满了人,看样子不闹上一整天不会消停。
李蒙拉了个卖莲蓬的小子,让他捆一大捆莲蓬,才打听什么情况。
“小哥外地来的吧?总共一吊钱。”
李蒙抱着莲蓬,绿蓬蓬一大簇拥到他的脸上,几乎淹没卖莲蓬的小贩。
“嗯。”李蒙好不容易掏出钱。
“咱们这儿永阴河上的秦蓁蓁,数一数二的红牌,今日嫁人!”
一缕遥远的记忆浮上来,李蒙冷不丁想起,前一年他路过永阴,就在馄饨摊子上,碰到秦蓁蓁的丫鬟,让他转告赵洛懿,说有人要娶秦蓁蓁做童养媳。
顿时李蒙不敢再留,从人群中挤到河边去,他如今身手矫捷,无人能拦得住他,何况只是些不会武功的常人,李蒙便像一尾泥鳅,三两下摆到了河边。
旁边人奇怪地盯来:刚才这人在这里?刚才在这里的是这人?
李蒙遥遥望向江中。
一艘不大的画舫上,扎满了红绸,挂满红花,周围几只小小扁舟围着,舟上盛满各色鲜花,簇着一船九只乌黑发亮的酒坛,坛口红绸扎好,取天长地久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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