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上楼,包厢中便走出一人来,正是霍连云。
第一眼李蒙差点没认出来他,霍连云双腮凹陷,脸色苍白,带着一抹病怏怏的孱弱。走来将饕餮与李蒙都打量一遍,才转过去看了一眼骧贤,一丝诧异不动声色地从他眼底掠过。
霍连云噙着一丝得体的风流笑意,将手一拱。
“故人相见,这里不是寒暄之处,进去说。”
霍连云带的人颇有眼色,留在门口不进去。
包厢里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嘈切琵琶声时续时歇,弹奏的人在一扇屏风后面。
霍连云见李蒙往屏风看了一眼,道:“是个聋女,无妨,近来我心烦时常常去她阁中听琴。”
李蒙一点头。
骧贤盯上多宝阁上的一件枣红色巴掌大的陶马,拿在手里把玩。
“如今连你府上也不能安心谈话吗?”饕餮端起酒嗅了嗅,眉梢一扬,“惠泉春?”
“凑合喝点,府里有好酒,你先用一些菜,别空着肚子饮酒。老毛病自己也不留神。”霍连云眉头始终皱着,显得心事重重。
李蒙对酒不感兴趣,招呼骧贤过来吃饭,一人先一碗鲍鱼粥,把肚子垫饱,这才说话:“二师叔身上伤好得如何了?这次来三师叔叫小侄带了些金疮药来,他亲自调制的,很是灵验。”
“回去谢谢他的好意,我这里一时半会走不开。”霍连云收下药,嘴唇嗫嚅,还是问了:“你师父近来可好?”
短暂的一丝犹豫没有瞒过霍连云的眼,但听李蒙说“很好”,他也不便多问。
彼此间那点心思都是心知肚明,李蒙是小辈,也不是闹腾的性子。且霍连云护着赵洛懿,还在他之前,也是为赵洛懿才受的伤,他虽有些嫉妒,仍是感激占了上风,便道:“二师叔叫我们来,有什么吩咐,小侄洗耳恭听,能办的概不推辞。”
霍连云讪讪笑道:“想不到也有本侯求到你们头上的一天。”
“你身在朝堂,自没有我们江湖中人的洒脱逍遥,有什么不便的事,交给我们。师兄不是白叫的,师侄如今,也懂点事了。交给他去办,没什么好不放心的。”饕餮手搭在霍连云手背上,神色和缓,“师弟不妨直言。”
“我想杀一个人。”霍连云憔悴充血的眼珠子缓慢转动,抬起来,看向对面两人,“在比武场上,刀剑无眼,真出了人命官司,谁也不能追究什么。”他嘴唇紧抿片刻,松开时红润异常,“我想杀陈硕。”
☆、一七七
月凉如水,风把李蒙的发带高高扯起,漫卷在空中犹如一缕烟气。
这还是骧贤第一次看李蒙练剑,看李蒙收势,拍着手走近,递给李蒙布巾。
“想不到你现在剑术简直……”骧贤眉梢一抖,晃脑道:“出神入化。”
“我也想不到,从前根本想象不到,要不是师父中了蛊毒,将他的内力分给我,又赶上这档子比武,恐怕这辈子我也就是个拙劣的三脚猫。”李蒙整个身体往躺椅上一抛,剑已归入鞘,被他抱在怀中。
已经接近圆形的胖月亮坠落在李蒙的眼睛里,他微微眯起眼。
赵洛懿这个时候在做什么?虽然曲临寒说话他不听,但他师兄鬼点子多,连哄带骗怕是也吃了药了。
“师兄,你在想什么?”骧贤小声问,手牵着李蒙的袍袖拉扯。
“没什么。”李蒙眉头松动开,微微一笑:“怎么不去睡,睡不着?想汉子?”
骧贤蹲在李蒙面前,双手托腮,歪着头打量他。
“别这么看我,我怕啊!”一巴掌拍在骧贤脑门上,李蒙赶紧换了个姿势,侧坐到躺椅一侧,拍拍身边,示意骧贤坐过来。
“今天晚上叫我们吃饭的那人,生得真好。”
没头没脑听了这么一句,李蒙嘴角扯出个淡笑:“是啊,中安第一美男。”
“真的?!”
李蒙看骧贤鼓圆溜的眼,就忍不住好笑,叹了口气:“假的,谁那么无聊,还给男的长相排位次。又不是女人,要花容月貌干什么,能当饭吃?”
骧贤瘪瘪嘴,又道:“他说的事,咱们给办吗?”
李蒙眉一扬,往阴暗角落里扫了一眼,起身拍了拍骧贤的脑袋:“不关你的事,你还是想想,怎么少挨两拳头。”
留下骧贤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没动,李蒙就往屋里去。他把曲临寒给带的那些暗器和装备翻出来,挑出两三件要用的,其他收拾好,盘腿在榻呆坐片刻,直挺挺倒下去睡觉。手摸到脖子上吊着的玉牌子,李蒙眼神微动,不自觉将玉佩按在唇上,深吸了一口气,就那么以嘴顶着赵洛懿的玉佩睡了。
次日不至傍晚,饕餮敲开李蒙的房门,看他在床上打坐,走来便道:“靖阳侯的局,叫我们去山上露天大浴场泡泡,解解乏,再叫上老师傅按按,通经活脉。”边说话,饕餮边掩上门,他动作很轻,房门没发出半点杂音。
板凳拖过地面,饕餮两手按着凳,顶着中年男子的脸,探究的眼神将李蒙从头发到脚趾看了个遍,口中啧啧两声,摇摇头。
李蒙睁开眼,金红的夕阳让他有一瞬间晃神。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朝阳如约,晚霞也一样,每天报到雷打不动。
“昨日靖阳侯说的事,考虑得怎样了?上午他来找我,这单不是白做的,这个数。”饕餮比出三根手指,露出一口大白牙:“金子。”
“归谁?”李蒙问。
“谁做归谁。”饕餮抱臂,朝后抽身,遥遥望李蒙,“十方楼的杀手,通常单打独斗,在你师父身边这么久,你也都知道。这次这事,不算楼里接的,报酬自然是谁做了谁得。况且,真要是托到楼里去,也托不了。”
“嗯。”这个李蒙知道,十方楼杀人从不在这种惹眼的地,杀手就是一群黑暗里行走的鬼影,赵洛懿的师父和娘也不是冲着横行无忌才整了这么个地方。
“这笔干了,也算有点傍身的钱,你师父还吃着药。当然,楼里养楼主是应该的,不会亏了他的药。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有没有那个心。你要是接了,也算你学有所成以后的第一单。”
李蒙笑了笑:“师伯说笑,第一单杀的不是恶名昭著的江湖大魔头,是个朝廷命官,不是好事。”
杀坏人人人拍手称庆,杀个命官,既不能张扬,甚至还要提防官司缠身。
脸上的表情凝固片刻,饕餮松了嘴:“师伯是无所谓,明说,你若是不做,那这三万两黄金就归我。”
“难不成师伯是怕我黄雀在后跟您抢钱不成?”
“给你那胆子,恐怕现在你还不是我的对手。”饕餮露出笑容,拍了拍李蒙的肩,“有本事了,说话也敢往火头上撩。蒙儿,虽说在楼里这三年,师伯没有特别关照过你,却也没亏待过。你也见着了,大家是杀手,在一个大家庭,只能说人心不散。但薄情寡义唯利是图,本就是杀手的天性。”他顿了顿,似笑非笑:“说是非者是非人,梼杌看不穿,我知道你们不会在楼里多留。将来你就知道我这话有没有错。”
“师伯教训,晚辈自然听着。”
“你心里有怨气,我看得出来。”饕餮站起身,取过李蒙的外袍,给他亲手披上,李蒙动作滞了一下,还是伸手穿袖子,饕餮替他掩上衣襟,李蒙麻利地将腰带一束。
“你这身段,官宦人家的公子,是与我们不同,云泥之别。”饕餮叹了句,语气中有羡慕、遗憾,也有认命一般的坦然。
“师伯。”李蒙将墙上挂的剑握在手里,转过身来,很看了一会饕餮,才道:“你们待我,说不上坏。我爹去世以后,不是托庇在楼中,早就被抓回去补漏砍头了,也没有立身于此的道理。”
饕餮的笑意尚未到达眉尾,就听李蒙的后话:“这一茬算是当初我师父捅的篓子,从贺锐亭扯出百兵谱,他师妹萧苌楚找上门来,惹上肃临阁的人,又流落南湄。冥冥之中,似乎尽是天意,不巧的是,从我爹这一生,我就不再认为世上有天命一说。鸡鸣狗盗者长命百岁,两袖清风的官儿,被流放发配下大狱的比比皆是。”
两腮僵硬的饕餮听见自己生硬的声音:“师侄的话,我有些听不明白。”
“没什么好不明白的。”李蒙掸了掸袍袖,将袍子理直,淡道:“从前也是我自己不勤勉,加上学武时已经晚了,有心无力。我师父是个不长心的,人对他只要过得去,不害他的命,他就当没看见。我不成,文人出身,心眼大小有限。也是机缘巧合,合该以后的路,都要我来为他保驾护航。大师伯与三师叔,打的什么算盘,我也清楚。三师叔给师父的药究竟是什么,大师伯眼下的殷勤又为什么。”
铁青的脸色中,饕餮腮上两团圆圆的肉痉挛一般弹动了两下。
“师伯别不高兴,晚辈没别的意思。只是任谁总被人利用,也不会高兴。有一件事师伯没看错,也不必再试探,我和师父是不会在十方楼久留。倒不是为了这些破事,他根本不耐烦听我说你们,上回刚起了个头,还挨了一通说。”李蒙从未像这一刻这么明白和尖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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