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你小的时候,爱在本宫身上撒娇,那时候,霍姑姑,是本朝最有权势的女子。”金丝飞针走线,织成振翅的凤凰,落到宫闱之中,屏风之上,终成死物。
“求娶她的人,从中安城排到东夷去,隔海尚有一位王子惦记着她。”珠帘中伸出一只保养良好的手,宛如冰冷无情的苍白石料,蔻丹染得极深,有如血泪灼目。
“而今如何?”太后没有表情的脸从珠帘后露出,与霍连云相视。
一时间许多画面闪过霍连云的脑海,他有限的记忆里,仍刻印着薛太后年轻时的容颜,那时的薛太后,仍是有喜有怨的少女,后来她成了娘娘,再后来她是贵妃,但当年,即便是帝君,见到霍老太君,也要尊称一声姑姑。
无他,霍太君一度掌握大秦过半兵马,后人却只记得她满头银丝,失去作为依仗的靖阳侯,丧子,之后神志不清,衣食无忧尊荣无二,却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娘娘又在取笑祖母了,祖母当年,不过是做人臣的本分,从无一丝僭越之心。”霍连云强作镇定,额上一层薄汗。
薛太后轻薄软香的丝帕落在他的前额,轻轻拭去汗珠,说:“是啊,霍姑姑向来是无心插柳。”
霍连云听不出薛太后喜怒,他知道这人手段,比她儿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薛太后坐直身,帕子丢在盆里,水光溅起。
霍连云眼皮略眨了眨。
“前些日子东夷使臣抵城中,献上一种灵药,据说能令人灵台清明,有如醍醐灌顶。本宫留霍姑姑在宫中疗养,”凤目轻飘飘转向霍连云,“你放心且去,本宫叫老太君一声姑姑,宫中无人敢不敬于她。”
霍连云拿头触地,冷汗自脊柱流下,咬牙颤声道:“禀太后娘娘,如今祖母极易受惊,一日见不到孙儿在膝下,恐怕会有吵闹,干扰太后娘娘清净。”
“这容易办,本宫赐你一座宅子,暂留中安。”
霍连云整个身体一颤,只得将头抵在地上,重重磕头谢恩。
上座凤袍下探出一只鞋,薛太后扶霍连云起,注视着他的双眼,悠然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身边需要能办事的人,至于那些有异心的,皇帝自己不方便动手,得有一柄利刃,伸到皇帝伸不过去的地方,明白吗?”
“臣,领太后娘娘懿旨。”霍连云咬牙道。
“哎,不过姨同你讲几句贴心话罢了。”薛太后神情恹恹,无形中那股威仪似乎从未流露。
早有侍女将她夜里要吃的药送来,霍连云不便留着,恭敬辞出。
宫监霍连云不认识,他瞅着这方向也不是去后院,知道要偷着见祖母一面是不可能了。
薛太后找个霍连云从来没见过的太监,就是在给他立威了,明摆着从前你背着本宫偷摸干的事我已经知道了,霍连云胆儿再肥也得收敛。
何况薛太后什么人,她手里过的人命不少,连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姐姐、妹妹”都能连母亲带儿子的消打了。何况霍氏这个外姓?
☆
当天晚上霍连云就被宫里人带到别院,一应下人统统换了不认识的。
新到的管家是个绿衣。
皇帝重新掌权后,宫监统统着绿,那宫监毛发稀疏,下巴光滑,脸皮子和女人一样水嫩,同样是霍连云没见过的。
霍连云心头苦笑,太久不进宫,眼下外面剩下陈硕和蔡荣两个不成气候的,当年赵家的军队派去戍北,严防死守北狄那头野狼,至于东线,是阮相把持。至于这个阮相,实则不问兵权,下有二十万大军交给薛太后的侄儿捏着玩。
世道不比性命断送在女人身上的摄政王在时太平多少。
而他霍家。
霍连云压抑的失望完美收敛起来,回过神朝管家吩咐:“叫两个机灵的,到书房门口候着。”
管家忙低眉顺眼应了。
尖细的嗓音不阴不阳,背过身时,霍连云忍不住厌恶地皱眉,拂袖转回书房,写了两张拜帖。
烫上火漆,薄薄信封在霍连云的手指中被翻转,倾斜在烛前。
他的字写得很好,他爹的真传,他爹又得他祖母的言传身教。也许,这是霍家唯一留下来的东西了,没有兵权,品级再高也无济于事。
如今重用文臣,不过是给武职交到薛家手里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除蔡荣、陈硕二人,军中五品封顶,文官却能官拜一品。
薛太后一招就麻痹了文臣,每天那些酸楚文人从上朝吵到下朝,回去各自办公之所接着吵吵。
但谁要上书弹劾兵部,折子还是热的,人血就已经冷了。
肃临阁办事,干净果决不留痕迹。有时候霍连云无比庆幸,他祖母已经陷入痴呆,否则自己这个不肖子孙。
修长的一只手抵住额角,猝不及防一丝疼痛惊得霍连云眼皮迅速跳动了几下。
灯烛毫无预兆噼啪爆开,溅出两三点在信封上。
霍连云眉心显出两道深纹。
敲门声传入,外面小心翼翼的报门来了。
“侯爷,陈硕陈将军星夜到访,南边有重大军情要与侯爷商量。”是管家亲自来报,隔日这个消息就将传到薛太后耳朵里。
霍连云只觉不胜其烦,怎么陈硕这么不小心,看不出是个太监在听话吗?
“请他进来。”霍连云疲倦地说,站起了身,拍拍衣袍,双臂一振,手掌按在桌案之上。
布帘起,带起一阵寒冷的朔风。
陈硕一身黑甲,走路时铠甲摩擦出冷冰冰的声音,如同一把敲打人心的锥子。
“回来了?”二人私下相处,用不着再装不熟。霍连云强打起精神,熠熠的目光似无声的审问。
陈硕单膝跪地,垂下了头:“阁主。”
“起来吧,眼下本侯快要受不起你的礼了。”
陈硕重重磕了个头,“阁主是在责备属下。”
“是又如何?”霍连云慢吞吞地说,“今次你在陛下面前露足了脸,陛下连我都不信,却还相信你。”
“属下头上,先有阁主,才有陛下。”陈硕抬起头,为表忠诚,将手臂向外一挥,即刻腰间长刀出鞘,冰冷刀刃抵在手背上,狠狠一刀划下去。他目色坚定,流血不止的手背朝向霍连云,“属下愿以血为誓。”陈硕平展眉峰,似乎察觉不到痛,归刀入鞘,与霍连云目光不错地直视。
良久,霍连云转开脸,望向黑暗中默不作声的书柜,那里有两人高的书架,给人压抑之感。
“叫你起来。”
陈硕两步并作一步,起身恭敬地垂首站着。
“蔡荣怎么样了?”
“仍未放弃,昨年底至今,言官行事已见成效,陛下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国舅已奉命进京,另外薛姓一个小辈,从安淮调上来,现在驿馆住着。其余还有孙侍郎、林御史的两个庶子,那两人到中安之后,一直宿在九里曲。”
九里曲是中安城中娼家所在之地,与妓馆不同,这里接待的都是一些有头脸的人物,使臣来了,有时也在这里接待。
“叫他们两个收敛一些,逼急了那群升官无门的言官,他们两个都得下来!”霍连云额角抽搐,一想到朝中能堪大用的没有几个,就觉得这一宿是别想睡了。他的伤口又开始痛,脸色灰白难看到底。
“侯爷的伤。”陈硕极有眼色,提到这里只说回头叫人送药过来,不多半句嘴。
霍连云稍微好受了一些,向窗户看了一眼,对陈硕打了个眼色,扬声道:“写一封折子,侯爷给你递上去,你也太没有分寸,该兵部管的事情,以后不要转到我这里来,堂堂三品大员,军情这等要紧事,谁给你的胆子到我面前来兜一圈,谁是你的主子,你理理清楚!”
霍连云把陈硕的手拉过来,摊开,于其掌心写了一句话,之后不轻不重合上他的手,在拳头上拍了拍,就算完事。
陈硕抬头看他,点了点头,响亮地应道:“侯爷教训得是,属下听令!”
送走陈硕,门外一丛凤尾竹在夜风里摇摆不休,霍连云紧了紧肩上披风。
一个窈窕的人影从花架下快步走来,霍连云一转身,恰与兜帽遮面的女人打了个照面。
“你怎么来了?”
只见弱风扶柳般的穆采唐往霍连云身前一跪,她掀下乌黑的布帽,眼睫挂着几许泪雾。
“霍家有难,妾身岂能置身事外?”
霍连云抖着手扶起她来,四处看了看。
“已经走了。”穆采唐柔若无骨地靠在他的耳畔低声说。
霍连云嗯了一声,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正要将她推开一些,倏然穆采唐踮起了脚,紧紧抱了他一下,才松开,含情的一双眼睛让霍连云不禁动容,揽过她的肩头,叹出了一口气:“还能睡个把时辰,明日起,爷也得规规矩矩上朝了。”
“是。”
这一次穆采唐再靠上来,霍连云不仅没有推开,反而把头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柔软而温暖的侍妾,让霍连云冰冷彻骨的身躯又有了一丝温度,他侧了侧脸,带着温暖香气的女子发丝令他卸下防备。
霍连云闭起了眼睛,低声道:“我腰上有伤,该换药了,你来服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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