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今天太阳很好,你可以出去走走。”阿日善说。
“哦,那真是那仁的恩赐啊,”城主说,“可惜我走不动,阿日善代我去走一走吧。”
青陆的巫眉毛上方,皱起的三条褶纹如峰谷一般凹凸不平,他这个样子简直可以吓哭小孩了,所以在被他瞪一眼后,唱歌的珠兰立刻起身,抱着琵琶向巫行了一礼,小步退出了金帐的这个房间。
“我的巫,”云屏城城主深深地,像是他下一刻就要死了一样地,呼出了一口气,阿日善觉得这口气息似乎带着冥河冰寒的水汽,“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能明天再说吗?”
阿日善往前一步,跪在矮榻前。
中陆的巫,就算是见到皇帝,也无需行跪拜礼,毕竟巫们当年都是被皇帝从大雪山上请下来的,然而那个时候,青陆因为贫瘠和寒冷,只是无人关注的小角落,几个部落杀来杀去,巫对于部落的首领而言,不过比女人珍贵一点。就算后来受中陆的影响,巫的地位依然在首领或可汗之下。
阿日善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先是握住城主的手,他为城主比几日前更加的瘦骨嶙峋和冰冷而深深地皱眉,然后把手塞回被子里。
“您可能不知道,三天前的夜里,苏尼塔的黑市出事了。”
“迟早会出事的吧,”城主气息奄奄地说,“从古至今,苏尼塔黑市都处于摇摆不定的天平上,如今这天平终于打翻啦。”
“那一日黎明时,有早起的牧民看到苏尼塔升起了一个太阳,就像那仁女可汗过去彰显她的伟力一样,然后,左川关出动了一半的守兵,并且青陆的商人们都没有回来。”
“没什么好惊讶的,”城主依然有气无力,“如今会在苏尼塔闹事的,绝不可能是中陆人,既然是青陆人惹事,左川关会扣下商人们,是常理。你再等几天,商人们就会自己回来了。”
阿日善将自己的头埋在矮榻下,应是。
“那么,还有别的事情吗?”城主问,“如果没有,可以替我将珠兰叫回来吗?”
“还有一件事。”阿日善说。
“快说吧。”
“大安的皇帝和国师……”
“怎么,他们终于要大婚了吗?”
“……不,不是大人,大安的皇帝和国师,似乎此刻就在云屏城。”
云屏城外的小河河畔。
赫连郁万万没想到,自己一觉竟然从晌午睡到了太阳即将沉入西沧海。他睁开眼时,看到的是红彤彤的云霞,它们好似奔驰的马群,从天的北边,奔向天的南边。
今晚就要变天了,赫连郁想。
“你做了什么梦,”他身边的乐道伸了个懒腰,问,“中间我见着你哭了。”
赫连郁怔怔望着乐道。
他没有梦到那仁,出现在他梦里的,是眼前这个人。
“是好梦,”他轻声说,“欢喜得我哭了。”
乐省不知何时来过,留下了食材,皇帝兴致颇高地忙碌起来,让赫连郁久违地尝到了他的好手艺。
吃完后,赫连郁唤来一个小小的水灵,在八爪鱼模样的水灵嘤嘤嘤地哭泣中,指挥它将餐具都洗干净。
太阳已经沉入西沧海,乐道站起来眺望,“云屏城城门没关,果然今日要举办祭典,我看到拜日教的祭台了,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哈!”
赫连郁:“唔?”
乐道的语气听上去兴致勃勃。
“我看到搞爱情占卜的地方了。”
第21章 一起奔跑,那是逝去的青春
拜日教巫女的爱情占卜再灵,也不会有四巫卿之一的巫卜的占卜灵验。
赫连郁再一次把乐道的暗示置之不理,他计划饭后活动——就近观察这个暗藏阴谋的拜日教。不过在他点头之前,就和过去无数次一样,乐道已经拉起他的手,将他拖向河边的祭典。
赫连郁只来得及拿起斗笠。
此刻河边已经是人头攒动,比起赫连郁中午看到的人数多了三倍,并且,还有更多的人从云屏城的南门涌出来。百姓们摆脱了白日里沉重的劳作,将一天的薪酬拿在手里,他们想要放松放松,这个时候,城门外的火光和歌声吸引着他们,就像花香吸引着蜜蜂。
赫连郁还有幼年在冬祭玩耍的记忆,与此刻的祭典相比,冬祭太过严肃,繁琐的祭祀让人疲惫,而这个拜日教的祭典显而易见更加平易近人。大巫看到了数不清的杂耍人,商人,甚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娼妓。
拜日教的祭台在场地的最中央,也是在河水的不远处,那些巫女们在祭台边缘用干草束成比人还高的粗大棍子,浇上油脂,然后点燃,跳跃的火光窜起有一丈高,光线汇聚到巫女手中的银镜上,随着她们的舞动,洒下一河水的光斑。
乐道从摊子上买了一条烤鱼,递给赫连郁。
是手掌大的小鱼,为过冬而积存的脂肪干净肥厚,刷上蜂蜜和粗酒便是美味。已经很饱的赫连郁无法拒绝乐道的好意,默不作声地啃完。
他简直能感觉到自己的肠胃在哀鸣了,但是乐道把鱼骨拿走,又递过来一块奶糕。
“……陛下,”赫连郁说,“您是打算换一个星台主人了吗?”
“光武二十八年的时候,我们偷偷跑到前朝皇室的猎场中偷猎,”乐道说,“我记得那天晚上,你一个人干掉了一只成年的公鹿。”
“那时候我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赫连郁扶额,“您怎么能拿少年人的胃口和老年人比呢?”
“我和你一个年纪,现在要我吃下一头公鹿也能吃完。”
“……我觉得你得开始学会养生了,陛下。”
“不,不不,”只能自己把奶糕吃下去的乐道口齿不清道,“在赫连那仁死前,你的胃口也没有这么差,同样的,那个时候,你也没有瘦成这个模样。朕的大巫,朕已经向你坦诚相待了,你是不是该学学我啊?”
赫连郁装没听到:“这个年纪才开始养生,已经算晚的,我不希望再过几年,发现您长出一个堪称九月怀胎的肚子。”
乐道朝天翻了个白眼。
他们正好在此刻走到了祭台下。
祭台下有两个摊子,相比于其他摊子,这两个摊子可谓豪华非常。可以把一个壮汉包裹进去还围上三圈的白熊皮挂在木杆上,这样珍贵的皮毛只是用来做个屋顶,将熊皮钉在地面的长钉是黄金的,在青陆,这是大部落的首领才能用上的东西。这两个摊子,一个提供赐福,赫连郁看到巫女用银镜对着求福的客人照一照,就让客人离开。而另外的一个摊子里,巫女摆弄着龟甲、铜钱、树叶、编织成古怪形状的枯枝,这些显然是占卜的。
乐道拉着赫连郁向占卜的摊子挤过去。
“等等,乐道。”赫连郁道,“如果你想找个妻子了,可以让巫卜帮你……”
乐道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有些郁闷又有些笑意,走到摊子前的乐道直接从摊子上拿走一枚铜钱,再丢给被他吓到的巫女一枚银钱,便一阵风似的,又把赫连郁带到某个人少的地方。
赫连郁觉得今天的事情非常熟悉。
当年他还是星台的小巫,也总是会这样,被乐道一路拖着走,然后晕头转脑就发现乐道惹了谁,连带他必须得一起逃跑。
……这次不会也这样吧?
大巫心中升起某种不详的预感,而乐道拿着那枚圆形方孔的银钱在赫连郁眼前晃了晃,让赫连郁透过薄纱,也能看清这枚铜钱的细节。
“沾着灵力的气息的铜钱,嗯?”乐道向他确认。
赫连郁点点头,看到乐道手握成拳大拇指向上,把这枚铜钱放在大拇指的指甲上,他轻轻一弹,将铜钱弹到半空中。
“太阳金章会对赫连昭那图的身体产生妨碍吗?正面是,反面否。”
乐道说。
他语速不快不慢,正好在话尾结束后将落下的铜钱拍在手背上,赫连郁听到一声清脆的手掌拍打肉体声,然后见到乐道将重叠的双手伸到他面前。
“要打开看看结果吗?”皇帝陛下以咄咄逼人的态度问。
“我记得你十一岁的时候,就靠着这招在天京城的大街上赚零花钱了,”赫连郁语气平缓,“得到你想要的结果,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既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
“这些年你很少和人动手了,我一直没有发现你身体的端倪,若不是这次,恐怕我还被你蒙在鼓里。”乐道忿忿说,“你知道你晕倒时我受到多大惊吓吗?”
赫连郁没说话,乐道话锋一转。
“那你有解决办法吗?”
赫连郁再一次感觉到乐道态度的怪异之处。
若是过去,他们两个大概能扯着这件事从黄昏对说到午夜,最后闹得不欢而散,然而这次乐道只叨唠一句,竟然便心平气和地把最容易惹起争吵的部分过渡过去。
“其实,”赫连郁斟酌着道,“我——”
“就是那两个人!”有一道尖利的女声插入他们的谈话中。
他们侧过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发现是一个拜日教的巫女带着另外两个巫女,以及数十个拿着大刀的百姓——参加祭典还带着大刀,青陆人太彪悍了吧,乐道低声对赫连郁说——那个巫女手指着他们,来势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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