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部字,东方发明,南方焦明……中央凤皇。”他弯下身合上了书,看一看也未放在心上,顺便学着郑琰捡起一串槐花闻了闻。
他在屋子里坐着时就可以闻见槐花的香气,难怪陆克礼抱着书一打盹也入梦黑甜。
重水华
秦容顾起得早,不过想来还是冬日更辛苦,天不亮时早早起了去朝殿外等着,照雨不能跟着他,为防走水宫中又不许提灯。夏日天热容易早起,他照样不愿意扰周涵芝好梦,除了休沐或逢节时周涵芝极少在醒了之后就见着他。
昨夜里整理书册折腾得久了,周涵芝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来一看已是朗日高照。他穿好衣服就跑出屋子,浮烟正在摆桌子,也连忙跟了出去。
半月前陆克礼送了他几粒自家的碗莲种子,他仔细撬开莲子的硬壳,秦容顾找人搬了鱼缸放在院里把种子扔了进去,他后来没放在心上,秦容顾没事便替他照看照看。昨夜里蝉鸣歇了,秦容顾和他不愿回屋里坐在台阶上闲聊,忽然想到了那缸碗莲,过去一瞧半个巴掌大的莲叶铺着,从中抽出了几枝花苞来。
周涵芝急着去看花开了的样子,这是陆克礼自己的好宝贝,花色红深至紫,却极少能生出种子。
秦容顾居然站在院子里,穿了件浅三绿底蜡白边大袖衫,外罩了件清透的纱衣,一身清凉背对着他,对着青底紫藤月季花鱼缸不知在干什么。周涵芝悄悄走了过去,看见平日稳重的太子正入神的拿手指摁着碗莲的叶子,叶子不沾水又浮出来,他便再摁下去。
“涵芝千万别拍我,我已经看见你的影子了。”秦容顾转过身看了看他的气色,“终于起来了?”
“……”
“先去用了饭,我今日回来的早而已。”
“今日没事?”
“和几位大人一聊我觉得有大事,左右你闲着,傍晚人都歇着时,我带你去。”
周涵芝点点头对着一缸碗莲看了半天,用了饭便自己闷在屋中作画,花熏里燃着紫述香,秦容顾在一旁捧着卷史书漫不经心翻着。
“涵芝可知道曲应云曲将军?”
“弘文馆的宣史列传中见过,我随不知其是第几位,却知其忠心。”
“彼时国土之西的西北有狄伦人,过伯裂山有樗娘子国。我不知当时史官作何想给樗娘子国取了这个名字,一个蕞尔小国人却各个厉害,甚至胜于狄伦铁骑。淳风四十一年宣朝有分崩之险,又逢其作乱,曲将军出战灭了这一帮烧杀奸掠的蛮人,也殉国于其地。后逢圣德帝中兴,这才一稳江山。”
“我若没记错,曲将军还是仁宁长公主的丈夫,长公主不舍夫婿,在曲将军殉国后自经而死了。”
“是,书上写他临别时对长公主说:‘吾非不惧死,非不怜汝,国重而汝轻不可比。若辞不赴,后人每言吾多情怜美人,而吾亦有万世负国臭名,心愧于天下。时乏英雄,使吾一竖子成名矣。’他是英雄,后世也该得些尊重。”
“为什么说起这个?”周涵芝放下笔看着他,“还是,一会的事情便与曲将军有关系。”
“你倒是敢猜,还猜的挺对。近日不知哪个风流才子嫌自己命长,写书编排曲将军,说他是做了对不住仁宁长公主的事才去了樗娘子国。书中写的有模有样仿若亲历,不知正史的人看完怕是深信不疑。”
“你要如何处置?”
秦容顾合上书摇了摇头,“我不知这事以我的身份该如何处置。我朝重史,史家笔下少有隐瞒,却还是难防居心叵测之人的胡诌臆断。”
“日后为你记下言行,可要提到我的名字?”周涵芝笑笑,“这等秘辛是不会记下的罢。”
“当然要写,我不知如何写,大概是我有友人周公子,才德兼备,齿编贝,唇激朱,交之甚密。”
“……”周涵芝瞥了秦容顾一眼,秦容顾笑了半天,可他未曾胡说。
“不说那些,先说那个胆大包天的书生,这事不能饶他。世人若一传十十传百,渐渐怀疑和混淆忠恶正邪,以恶意揣度名臣良将,哪还有得救?若无现今的禁令,一文人与我生了嫌隙,便写书说我面容丑陋目光短浅,再加上喜怒不辨荒淫无道,怕是我父皇读了都要叫我前去问问。若这书再写些自编的“秘史”和情情爱爱,无知之人图一个文字艳奇,我不要被臭骂死?”
“写下的各朝史事可以说谎,可一代代全部凭着这个才知过去,弘文馆考究之后不少烧些荒诞不经的伪史乱谈。”
“下午你和我去茶馆等那个人出来,你也不必和他说什么,只管脸上带着笑听他在人前胡说,让他什么都觉察不出来,明天就被姜大人递折子端了这一帮子。”
“姜大人也去?”
“哪止姜大人,这等好戏不得多些人看着。我查不到他的书,那就多带点耳朵,要不有人咬我说我空口无凭呢。我不知妥不妥当,也怕越了职,可必须先把他抓起来才安定。今日不严罚他们,改日受编排的就是我与你,有稗官采诗知百姓真言,可我容不得狺狺犬吠于耳侧。”
测君心
秦容顾在宫中用了晚膳,陪皇帝在园囿中散步。石榴正红,凌霄花爬了半墙。
皇帝的母亲是宣朝第二位女帝,享国日久免不了在老了办下糊涂事,猜忌多疑赐死了自己的舅舅,不论真假扫清一切后坚决传位给了小儿子。皇帝年幼时看着自己的诸位哥哥和母亲猜忌,过得不安稳,有了自己的子嗣格外疼惜,将臣子上的有关自己家事的谏言都驳了回去。
从少时懵懂到如今君临天下,皇帝于政不敢有一丝懈怠,为人谦和素简,做事却不失帝王分寸。如今霁风朗月,朝中尚算清正,秦容顾渐渐揽事,他也放了心。
“容顾,你祖母过了五十岁时已是知天命之年,老了却爱动怒,朝中屡有大案。朕自年轻时便想了很久,色衰血弱知了天命,人就会守财难放,更何况守的是不尽河山。朕一点点看着你和容懋长大,后来把你定为太子也不因你是嫡长子,而是看你处事比容懋更和缓妥当。”皇帝停了步子,秦容顾站在他身后恭敬的听着。
“父皇所言,容顾不敢忘。”
“不是和你说这些,而是朕怕对不住这江山社稷。这不是咱们祖宗的江山,是天下人的江山,朕要挑一个能担得起的人。朕想着一过五十岁,便要放手去逍逍遥遥去做太上皇。在朝中从不提及你的婚事,一是你母后的事,二是不想你听了一个皇帝的旨意不自在。朕是皇帝,也想做你的好父亲,虽自幼把你带在身边见惯人情,却也想为你遮风挡雨。你的事,朕就算无意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你是有分寸的孩子,不需要给无关的人什么说法。朕只告诉你一句,有些错犯了,一辈子也还不清,其中大忌就是人心人情。”
秦容顾垂着眸半天之后嗯了一声。
皇帝转身拍了拍他的肩,“朕的太子都这么高了,朕很高兴。早些回去吧,你的假朕亲自批了。”
孟秋过半,暑热退了几丝。大朵的玉兰向水再开,周涵芝在亭中帮秦容顾分着无关紧要的文书,一抬眼看见秦容顾走了过来。
“和你说个好事,”秦容顾走进亭子里,顺手从青白釉菱花盘中捏了一小撮周涵芝剥好的松子,“弘文馆近来不劳着你费心,明日咱们去向鹤宫小住几天。”
“我没事情你也没了事?”周涵芝笑笑。
“我也是个人,你还会想歇一歇,我自然也懒得不得了喜欢歇着。再者你帮着我,我还怕什么?”说完他忽然凑过来浅浅一亲周涵芝。
几个月之前秦容顾凑过来周涵芝还会推开他,到如今也没了以前的羞怒,伸手拉住了秦容顾。
“让我想想,涵芝原来像榆木疙瘩不解风情,如今算是初识风月了?”
“那我一把推开你?”
“你若推我,我就扯住你,看你还有别的办法。”说罢他捏了捏周涵芝挥退了浮烟几人,周涵芝眼珠一转弯身跑了出去,秦容顾笑了几声追过去。
草草一算周涵芝来太子府已有半年,和秦容顾从生疏猜忌到调笑揶揄,他却没忘过自己从不属于这里。该是贪恋,不愿想离开那一天何时来,他又该是何表情。
秦容顾喜欢他像极了相文的一张脸,他喜欢秦容顾这个人。他以为自己深陷至此抽身已晚,又何曾料到前路险恶,离开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哪会有话本里戏台上讲的裂心之痛。
向鹤晚
周含临时传信说陆克礼找周涵芝,周涵芝去了一趟弘文馆,回去时恰好碰到了郑琰。
郑琰得了热病,已有几日没去麟趾馆,看着神色恹恹不复以往的精神。
“终于又见着羡言了,咳咳,我以为病好了也见不到你一次。”
郑琰发烧烧得眼睛水汪汪的,周涵芝摸了摸他的额头,略微烫手。郑琰抓住周涵芝的手笑了笑,“又让你笑话了,你认识我的时候我一池子栽进了水里,今天无精打采也被你遇到。”
周涵芝抽回手一蹙眉看着他道:“为什么不叫人跟着?”
“我厌烦有人跟在身后,只去麟趾馆办个要紧事,没事,你先走。看你不放心,一会我去了馆里叫王致牧送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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