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文馆与太子的崇文馆、朝中集贤殿、皇帝的宸翰阁等几个文馆皆有往来,但有官职的大人少得多,另外又要带学生。最近调走了详正学士,姜景行和另外几个大人忙着讲学考证残卷,只剩不愿带学生的陆克礼自己守着一堆书看得老眼昏花,一涂书弄得浑身都是雌黄味。
“一会羡言便先跟着我一同看看。羡言莫小看这些,做好也是难事。若是觉得厌烦了,也可以去院中一同核对考校些残卷。我这老眼,没那个兴致看那些残了缺了的东西。可和我一怪老头守在这儿,还真没几个学生待的住,确实无聊的紧。”
“大人年纪哪里算得上一个老字,正当好年,稳重中和。”周涵芝抬头看着檐角道。
陆克礼忽然想到什么,接着说:“对了,羡言,你要是没事就跟着那些学生听姜大人讲学,他讲的杂却实用。我看书时烦那群年轻的在眼前晃荡,只带着你一个人。不过我也只说说文解解字,无真才实学也不会做人,羡言勉强一听。”
“弘文馆各位学士或大人涵泳文字,我不能勉强听,自然要恭敬的听,实实在在学些什么,才不辜负来这里一趟。以后烦请陆大人照顾。”周涵芝说完笑了,陆克礼拈着胡须也笑了。
周涵芝跨过门槛看着满室的书感叹了一声,秦容顾这次的收买可真是戳到他心坎里了,他想着自己便是一辈子都待在这里也是不会烦的。
“来,涵芝写几个字给我看看。”陆克礼找了张纸拿镇纸压好招呼他,“看看加上你,我带过的三个学生哪个字最丑,哈哈哈哈哈哈。”
中午周涵芝晚了些走,巷道中空无一人。秦容顾并不避嫌,果然来接他回去,站在拐角的朱墙绿柳下,拿着件披风。
“我来接你,”他把披风递给周涵芝,“今日你便是来熟悉熟悉,左右没了其他的事,晌午睡醒我同你去安国寺,人人都说去那儿上香灵得很。我带你去,你要许什么愿。”
“我啊……”周涵芝仿佛认真想了想,其实根本没过脑子,脑中一片茫然。
“你一直待我这么好?”他皱了下眉看着秦容顾,这句话说的半真半假。
“真的?”
“假的呗。”周涵芝回神,面无表情地看着秦容顾。秦容顾浑不在意笑了笑,拽住了他的一根手指。
秦容顾和他并肩而行,路上僻静无人。周涵芝抬眼看了看远处的红墙,暖化了的雪顺着琉璃瓦滴下来,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雪快化了。容顾,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
“难得你求我。”秦容顾勾了勾嘴角,“说来听听。”
“我以前住的院子里种了一株桃树,我……想去看看。”
“你想以什么身份回去?”秦容顾淡淡地回了句话。
周涵芝垂下眼帘,什么身份?
太子的禁`脔,亦或是被赶出家的弃子——还不如三弟怀里的一条狗。
他离开尚书府那天,没有人说一句话。父亲就这么肯定自己会去,连看都不来看一眼,嘱咐都不嘱咐。还是说,他太了解自己这个角落里落灰的长子,明白自己唯唯诺诺活了这么久掀不起波浪没胆量反抗。
“你既然求我,我怎么有不帮的道理。我帮你挪过来就是了。”秦容顾停下步子,侧头看着身边心不在焉的周涵芝问:“不过是棵桃树,尚书府的便比太子府的好了?太子府后院也有不少,都是你的。就连弘文馆都栽了,那帮老头整日栽花种草的,院中有不少花花草草。你要是喜欢,春夏时靠着老树看书倒是不错。”
“多谢。”周涵芝心不在焉回了他一句。
“涵芝,我要的可不是你一句谢谢。”秦容顾点了下周涵芝的嘴唇,“晚上的时候,你可得想好怎么报答我。”
周涵芝的脸瞬间红了,双颊发烫。“那还是不用了,当我没说过。”
“话不能这么说,我不能言而无信。就这么说定了,不许改。”秦容顾说完促狭的笑了,眼睛眯成好看的弧度。
这样的秦容顾,他毫无招架之力。
美人靥
秦容顾同周涵芝去了安国寺。
安国寺里有一棵皂角树,长在一口出热水的井边。百年风雨,井里温热的水雾腾漫,整年都是枝叶繁盛。
传言里老皂角树下都住着土地神,虔诚祈愿可愿望成真。
树枝上系着祈愿的红布绫,周涵芝随意挑捡着看。他看着看着不禁笑了,想起杂书里看过的故事,概括出来不过四句。尽是才子佳人相见欢,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魄书生中状元,奉旨成婚大团圆。人在世上浮沉,若真是事事如意如同书里,怕寺庙香火也没这么盛了。
一树的愿望,应是求而不得的多些。这棵树长了这么久,如今枝子被红绫条压垮低垂着,叹息自己负担不起世人的心愿。
秦容顾叫了他一声,他从思绪里回神。
“写一条,我叫人给你牢牢的绑到最高处。”秦容顾递给他一根红绫条,缎子顺滑微凉。
“写什么?”周涵芝指尖摩挲着缎子,“没什么好写的。”
“求都替你求来了。晌午谁说自己要我待他一直好?现在就忘了。”
“我说了是假的。”周涵芝垂眸,半真半假也差不多算假的罢。
“我替你写,不如写……”
“不,不用,我自己写,”周涵芝打断秦容顾,“我自己挂上去,你不要看。”
“好,我定不看。”秦容顾一口答应。
周涵芝走过去拿起笔,想了半天又绕到了别处。秦容顾等了他半天见才他和一个小沙弥拿着红绫条回来。他本不想写什么,想的太多,不如都放着,倒是对每个愿望都公平。
小沙弥扶着周涵芝登上梯子把红绫条挂在高处。
“施主,你……”小沙弥瞥见了空着的布条。
“嘘——”周涵芝做了个手势,“我把我的愿望说给仙人听就好了,替我保密。”
“嗯。”小沙弥一脸严肃地点头。
“走吧。”秦容顾走过来,“我确实没看,你不说我也不会看。带你再转转,莲池里有只百年老龟,看你和它有没有缘分见上一面。”
“我看是没缘分的,天还冷。”周涵芝说,“倒是见了一表人才的容顾,说不定会出来呢。”
“我只小时候见过一次。”秦容顾笑了,“难得你调笑我,我却很受用。”
周涵芝白了秦容顾一眼,风带着凉意吹过身后的皂角树,红绫条轻荡。
前朝起于习州,习州不少衰落世家依仗旧门第,嫁女于外姓时必多求聘财。皇帝听闻以有伤教化为由召了人刊正姓氏,弘文馆和集贤殿一同领了考据各姓谱牒之任,考真伪新撰《氏族志》。弘文馆人少,陆克礼很中意周涵芝,凡事亲力亲为亲自教授,去哪儿都领着,书必然也是没少看的。
秦容顾每日顺道来接周涵芝,周涵芝便每日都迟走两三刻等秦容顾。他话不多,弘文馆休沐日小聚皆辞谢不去。姜景行知道他身份尴尬,也不多叫他,平日对他颇为照顾。几个学生除了和他都在弘文馆私下交集甚少,周涵芝整日自个闷在文翰阁里,出来也是靠着弘文馆后面的一棵槐树看书。这样疏离的距离恰到好处,他很满意。
《氏族志》一事折腾到了天暖时,杏花含苞枝头,粉白的花偶尔开了一两朵,探出墙来。弘文馆树下新增的桌子撤了,姜景行笑吟吟地告诉周涵芝可以小歇四五天,其余几个学生也得了假。
秦容顾好不容易逮到周涵芝没事,周涵芝却说什么都不想出去转转。他看书看得脑仁都疼,只想好好睡一觉,最好是放纵一回睡到日上三竿。秦容顾晌午回来时周涵芝迷迷糊糊才起,头脑昏沉浑身酸软穿着衣服,秦容顾撩开帘子进屋时周涵芝刚束好鞶带。
周涵芝刚刚梦见秦容顾一把推开他,身后就是安国寺的莲池,他跌进水里,一只巨大的乌龟把他拖到水底。眼前都是血,这些血又聚在一起凝成一根根红绫条绑住他,困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做噩梦了?”秦容顾自顾自脱了外衣摸摸他的额头,“没事,你的容顾在呢。”
“……”周涵芝深吸了几口气,转身推开秦容顾。
大前日一早陆克礼叫了周涵芝同去文翰阁贴封条,秦容顾不知中了什么邪不让他走,最后说得好好的却一把锁把他锁在了屋子里。生气当然生气,现在身上红红紫紫还没消去,他摸了一下脖子,不知刺眼的吻痕还在不在。
周涵芝拍拍昏涨涨的脑袋,秦容顾已帮他束好了发。
“涵芝,全天下再没人让我亲手束过发了。”
“得太子殊遇,我可是感激涕零。”周涵芝笑了笑,“下午我总得去弘文馆了。”
“嗯。”秦容顾沉吟了一下点头,“这几日浮烟去接你。”
“早该这样啦。”
“我不接你你倒是很开心?”秦容顾挑眉看着他。
“哪里有。”周涵芝扯着自己的脸,“你看,我可是沉着脸呢。”
“得了,你自己扯着脸不嫌疼?”
下午周涵芝总算去了弘文馆,陆克礼忙得焦头烂额,其中一本图籍急用,前一阵却刚好送去了麟趾馆修补。周涵芝应了这个差事自己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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