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这个世上,敢在戚云初面前出言不逊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然而唐瑞郎不仅如此说了,说完还往旁边的椅子上一坐。
戚云初竟也不恼,只玩弄着手中的印章,情绪倒比刚才更愉悦几分。
“我难道不是在帮你么?帮你卸掉那层嬉皮笑脸的假面具。姑且不论这个世上有没有轮回之说,陆幽究竟是不是东君转世——就算他真是,可你打小养尊处优的,什么时候如此费力讨好过别人?况且他还疑神疑鬼的,一点都不领情。”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你在说反话。可你知不知道我正在想些什么?”
唐瑞郎皱着眉头,手指快速敲打扶手,这是他从父亲那里学来的小动作。
“我现在,很不得佐兰和东君长得一点都不像,或者我从来就不知道东君这号人。只有这样,佐兰才不会一直纠结在东君的阴影里……”
“如果真是那样,事情就会变好吗?”
戚云初轻声嗤笑,仿佛面对着一个幼稚的孩童:“如果你不知道东君,或者陆幽长得不像东君。你觉得你们两个还有机会相识?”
唐瑞郎愣了愣,似有所悟:“这个问题,昨日佐兰也曾向我提出过……”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戚云初一手握着笔,微微抬眼看着他。
“我当时说他闹别扭……说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他的存在。”
“哼。不想着认真回答、光想着敷衍和逃避——你和你小叔还真是一脉相承的愚蠢!”
戚云初又冷笑起来:“陆幽已经不是那种两三句甜言蜜语就能被迷晕的人了。你若想挽回,就去说出心里头的那个最真实的答案。希望他还能忍耐你的油嘴滑舌……现在快点出去,别在这里烦我了。”
唐瑞郎也不纠缠,爽快地重新站起来。
“我这就走,不过你还没真正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对陆幽说那些事?这么多年来,你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东君和南君的往事,恐怕就连你最亲信的常玉奴都不知道罢。”
“也许是因为我老了,爱管闲事。也许是因为因为我曾经答应过陆幽……”
戚云初执笔,在宣纸上落下最初的一横。
“更可能是因为,你这家伙明明没有南君的半分风雅和气度,却总爱模仿着他的言行举止。结果画虎不成反类犬,变得油嘴滑舌、轻浮浅薄,让我看着心烦。”
“让秋公受到刺激,的确是瑞郎的错。”
唐瑞郎得了数落,反而朝着戚云初拱手道:“那瑞郎也只有在心里默默期待,秋公与安乐王叔能够有情人早日团聚了。”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事已至此,我想把知道的所有事,全都毫无保留地说给佐兰听。你没意见吧?”
“随你高兴。”
戚云初依旧低头写着他的字。
“陆幽通过了我的考验,我这里已经没什么可以担心的。只是唯有‘那一件事’,你自己再考量考量。不用我提醒你也清楚其中的厉害,他是若保守不住,你我乃至整个大宁朝的命运,或许都将改变。”
“瑞郎当然清楚。”
唐瑞郎弯腰捡起地上的伞,重新撑开。
“告诉佐兰一切的原委,是我的诚意。但接下来如何行事是他的选择。我坚信他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但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有误,那就让我来亲手纠正。”
说完这句话,他重新擎起伞,朝着雨帘深处走去。
午正时分,蓬莱阁与安仁殿已经开始小憩。除去当值的宦官与宫女之外,无事之人便可暂时退归各处休整。
内侍省的紫桐院,门扉紧闭。
院内,陆幽穿着蓑衣带着斗笠,独自一人清扫满院落花。
正是在他忙着进出东宫、处置丁郁成的这几天里,院子里的那十几株泡桐树静悄悄地开了花。
仿佛就在一夕之间,高壮而乌黑的枝干上就压满了淡紫色的喇叭状花朵。几十上百朵花簇拥在一起,连成一团小小的紫云;云与云又重重叠叠,堆出冲天而起的紫色华盖。
然而还没等到陆幽收拾心情、静下来欣赏,这壮绝华丽的花事却又戛然而止了。
一夜风雨过后,只见枝头春意阑珊。厚实的桐花落了遍地,将整座紫桐院内铺出厚厚的一层绒毯。原本浓烈的花香被雨水稀释了去,如一缕残魂,芳踪飘渺。
婪尾春瘦,易染相思。这倒是恰合了陆幽此刻的心情。
他不喜欢别人贸然闯进紫桐院中,闲来无事便亲自动手,做些扫除。
眼下,他刚将阶前的落花扫作一堆,忽然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谁?”
他出声询问,却没有得到回答。只听那敲门声一下接着一下,虽然不至于粗鲁,却似乎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料想无人敢在紫宸宫中白日生非,陆幽便将笤帚一搁,过去开门。
门扉被打开了一道缝隙,他从缝中往外看,正对上了最不想要见到的人。
“我有话对你说。”唐瑞郎开门见山:“希望你能给我一点时间。”
“我没有时间。”
陆幽想也不想地就要重新将门合上。
然而预料到这一点的唐瑞郎,已经伸手用力卡住了门板。
“等一等……你还欠我一个补偿!”
他大声提醒道:“上次你错怪我告诉康王你与赵阳之间的事,你说过,欠我一次补偿,还记得吗?”
陆幽再怎么生气,毕竟不敢真的关门去夹唐瑞郎的手指。既然眼下成了僵局,他也只有黑着脸道:“你想干什么?!”
“我想和你说几句话。说完之后,如果你依旧还认为我把你当做东君,那我马上离开,从此往后,再不来打搅你。”
唐瑞郎将手从门缝里收回,安静地等待着陆幽的回应。
仿佛过了许久许久,陆幽才向后退了一步。
“进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庭院里,踩着尚未来得及清理的落花,来到正堂的屋檐下。
陆幽转过身来,双手抱臂,一脸戒备。
“这里没煮热茶,究竟有什么事,还请唐公子长话短说。”
唐瑞郎撩开贴在额角的湿发,露出诚恳的琥珀色眼眸。
“昨天我喝酒误事,说了许多伤人的话。可我并非专为道歉而来,相信你也并不稀罕这一声‘对不起’,而是想要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这就将所知道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所以首先……你最想知道什么?”
“……”
陆幽尚有余怒未消,此时只想顶回一句“我什么都不想知道”。然而他还是硬生生地忍住了,只从牙缝里憋出两个字。
“……东君。”
“好。”唐瑞郎点点头:“我要与你细说的这些事,相信你不会再告诉任何人。”
说到这里,他轻咳一声,目光缓缓地转向了院中的落花。
彼时,先帝刚刚驾崩不久,唐太妃发愿出家修行。惠明帝可怜幼弟赵南星年幼无依,便将他从离宫接回到紫宸宫里居住。
然而萧皇后生性多疑善妒,再加上赵南星流有唐家血脉,而唐太妃既已出家,唐家便失了势。萧唐两家看起来亲近,实则暗流涌动。
因此,萧后表面上对赵南星关照有加,实则派人暗中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更禁止朝中任何人与赵南星接触,摆明了要将他彻底孤立。
惠明帝性格柔和,耳根子绵软,政事上又屡屡受到外戚萧家的牵制。因此即便听说了一些风声,却也不敢公然与萧后翻脸。
久而久之,宫中那些长着势利眼的人,很快就看出了个中炎凉。一个个地苛待起了赵南星,以博得萧皇后欢心。
在不短的一段日子里,即便身处于天下最堂皇的宫殿之中,赵南星仍食不果腹,有时甚至只以米汤充饥。竟是比那些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还要不如。
在种种冷淡与漠视之中,唯有一人,向赵南星伸出了温暖的援手。
这个人便是东君。
东君本名赵旭,乃是当今圣上还是太子之时,与太子妃萧氏所生的嫡子,因此倒比小叔赵南星还年长了两三岁。
这位赵旭天性聪慧,又继承了惠明帝温文仁厚的性格,十岁便被立为储君。又因为储君位居东宫,且旭字取“旭日东升”之意,而私下里被称作“东君”。
说不清这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最初是如何相识的。总之,赵南星与东君很快就成为了沉闷宫廷之中,无话不谈的玩伴。
也正是在东君的坚持之下,一度被忽视的赵南星重新得到了善待。而溺爱嫡子的萧皇后也看在东君份上,对赵南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仅如此,年长两岁的东君简直将自己当做了赵南星的兄长,走到哪里都带着赵南星,但凡自己喜欢的,也都会有赵南星一份,还让赵南星去东宫的崇文馆上学。
幼时的赵南星千伶百俐又活泼开朗,深受崇文馆内各门学士的喜爱,甚至被认为是王佐之才。
萧后见到赵南星归附于太子,总算是稍稍松懈了对于他的掌控。而惠明帝见情势扭转,也愈发地宠爱着赵南星,竟是要将对于这位幼弟的亏欠全都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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