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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柏寒盟 (竹下寺中一老翁)


“是刘缯帛到了么?”一个清朗又有些耳熟的声音传来。
那公公恭谨道,“是。”
“劳烦安义公公了。”
竟是皇帝身边的内侍监!
安义公公笑容满面,“眼看着快到晌午了,顾相别忘了去蓬莱殿用膳。”
顾相!
原先只存在于街头巷尾口口传颂中的人物竟在眼前,刘缯帛只觉五感都离自己而去,整个人都是混沌一片。
“顾相等着您呐。”许是见刘缯帛呆愣模样实在滑稽,安义公公笑着催促道。
刘缯帛赶紧对他拱了拱手,快步踏入殿内。
“下官刘缯帛拜见顾相!”
“免礼。”
刘缯帛一抬眼,只见殿中凭几上端坐着一中年男子,身着重紫官袍,腰悬玉带金鱼,正是圣上破例亲封的尚书令顾秉。
只是刘缯帛看他却是说不出的面熟,可偏偏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反而顾秉对他微微一笑,“想不到咱们这么快又见了。”
刘缯帛这才想起,顾秉可不就是放榜那日茶棚里萍水相逢的李家仁?如此看来,当日那李二郎唤他亚父,身份亦是昭然若揭。
思及此处,刘缯帛禁不住汗流浃背,告罪道,“下官当日不知太子殿下与顾相微服,若有唐突之处,还请顾相恕罪。”
顾秉和气道,“你当时说的很对,何罪之有?”
他言辞恳切,刘缯帛这才放下心来,踌躇道,“不知顾相召下官前来所为何事?”
顾秉深深看他,轻声道,“向正心之事,朝廷也是无奈之举,还请你不要介怀。”
刘繒帛深吸一口气,“持修兄虽一心为国,本心不坏,可到底触犯了律法,最后引咎自尽,也是他自己选的路,怪不得旁人,更怪不得朝廷。”
“那便好。”顾秉沉吟道,“明日便算正式入仕了,你可拜了谁做恩师?”
想起苏诲曾为自己盘算过要拜在顾秉门下,刘繒帛只觉心如擂鼓,颤声道,“不曾。”
顾秉看他,“我入仕时比你还小上几岁,那时寒门式微,如我那般的乡野稚子,哪个朝中重臣愿意收作门生?时过境迁,承蒙陛下不弃,才有了我顾秉的今日。”
顾秉当年造册时恩师填的是太子,此事众人皆知,他有此感慨倒也不奇怪。后来一步步从太子舍人到一州刺史,再到大理寺卿,户部尚书,最后官至百年独一人的尚书令太子太傅,其间艰险遭遇难为外人道也。顾秉迄今任过数任主考,按从前的说法,也算作门生遍天下,可其中无一人为入室弟子,今日顾秉竟然主动开口延揽,让刘繒帛觉得极不真切,恍然若梦。
“怎么,不愿意么?”
刘繒帛回过神来,艰涩道,“为何是我?”
顾秉莞尔一笑,缓缓道,“朝廷目前可缺人才?”
刘繒帛迟疑摇头。
顾秉叹息,“是啊,年年科考录用的官吏多达百人,可最终可用的却并不多。你可知为何?”
刘缯帛思量道,“士族子弟多尚清谈,通庶务的不多,而这些年寒门子弟也渐渐忘了为民请命的本分,将心思都花在党同伐异上。”
见他想到这一层,顾秉不由得有些惊喜,缓缓道,“不错,是你自己想的么?”
刘缯帛向来坦诚,“是我与我的至交私下闲谈时所议”
“哦?”见刘缯帛欲言又止,顾秉温和笑道,“士子清议,只要不辱及君上,均是无妨。”
“士族也好,寒门也罢,在圣上眼里均是一样的。就如同此番,不管向正心抖落出什么,圣上都会隐而不发,因为他不会任凭士族衰微,”刘缯帛小心翼翼地看顾秉的面色,“帝王心术在于制衡,就算士族被连根拔起,可难保兴起的寒门新贵不成为下一批世家……”
顾秉缓缓道,“你那至交是苏诲罢?”
刘缯帛一惊,连忙起身就要谢罪,又听顾秉道,“这是你的见地还是他的?”
“这些均是下官之见,与他无关,下官狂悖!”
顾秉轻叹一声,将他扶起,“这些话日后便不必再与旁人提了,他身世飘零,看法可能尖刻了些。不过倒是个难得的通透人,拜在苏景明门下,也算得宜。”
“方才下官口出狂言……”
“我不曾怪罪于你,只是官场险恶,日后还得谨言慎行,再刚直的棱角也还是收敛些好,”顾秉指指已然空了的茶盏,笑道,“我平素不喜那些繁文缛节,今日敬了这杯拜师茶,你便算是我的门生了。明日你上任,我唯有两字相赠,一是勉,二是忠,你可记下了?”
刘缯帛添满茶水,长跪在地,双手奉上茶盏,激荡不已,“学生谨记!”


第33章 团聚
刘繒帛心绪难平地回去,还未至巷口,就见苏诲靠在砖墙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
苏诲笑笑,“刘大人前途似锦,我怎么能不好好巴结?别说倒履相迎,就是在此跪迎都不为过。”
刘繒帛说不过他,只抓住他的袖子,在他耳边道,“晏如真是神机妙算,顾相今日真的开口收我为门生了!”
苏诲并不十分讶异,只淡笑道,“哪里是我算出来的,只是我白日做梦,自己想想。只是想不到竟成真了。”
“我已弱冠,顾相还为我起了个字,叫做子重。”
苏诲笑,“那不是楚国的令尹么?可惜顾相他老人家没尝过你的手艺,不然给你起字伊尹都是使得的。”
“应是‘引重致远’之意罢,”刘繒帛无奈看他,“我明日便走了,一点离情别绪都没有便算了,今日晏如怎么还如此喜欢说笑。”
苏诲嗤笑声,举步往回走,“无他,心情好罢了,怎么还说不得了?”
“说得说得。”刘繒帛跟在他身后,看着他背影只觉满心满眼的柔情蜜意,羁旅宦途的那一点点惆怅也渐渐淡了下来,
走到那处不大的宅子边,苏诲扣了扣门,便有一精灵古怪的小厮迎了上来,“老爷回来了。”
瞥见刘繒帛,那小厮赶紧行礼,“宋锦见过刘大人。”
刘繒帛一愣,“宋锦?”
“明日他便随你去鄠县,”苏诲随即对宋锦吩咐道,“马匹可准备好了?”
宋锦是个利落的,“已物色好了,待会请老爷去看看,若是老爷也满意,便可去取了。”
苏诲点头,“你去办吧,你随我来。”
看到刘繒帛无比自然地跟着苏诲进门,宋锦才反应过来苏诲口中第二个“你”指的是刘繒帛,看着身高八尺却不失谄媚的刘县丞,宋锦决定即使去了鄠县,日后一切大小事务还是要按苏老爷的意思处置。
浑然不知自己已在下人心中威信扫地的刘繒帛,甫一进门,便失声道,“阿娘。”
在案边笑吟吟看着自己的,不是刘母又是哪个?
“大郎。”刘母亦是泪盈于睫,眼中的欣慰简直快满溢出来。
苏诲抿唇一笑,悄悄退了出去。
宋锦上前一步,“老爷,刘老爷说他的随身行李已自行收拾了,您还有什么要嘱咐的?”
苏诲沉吟道,“鄠县虽在京畿中亦不算是个穷县,可到底不在两京,难免会有些不方便。你去药房挑拣些常用药材,选那些耐寒耐热易存的带着。另外,到了那处之后,一些可能对刘大人不利的歹人,你也得留意了,尤其是如下几类人,一是怀才不遇、心胸狭窄之人,二是家中势力在县中盘根错节的本地豪绅,三是奸猾狡诈、两面三刀、善于阿谀的部署衙吏。”
“若是他们与刘老爷有了过结,小的便立即修书给老爷。”宋锦乖觉道。
苏诲摇头,“待你发现可就迟了,不管刘繒帛得不得空,你每月都须回京一次,除去向我回报之外,也得做些采买。”
宋锦唯唯称是地退下。
苏诲站在小院之中,听着里间刘繒帛与刘母共诉别来情状,心乱如麻。
他本就将刘家人视作亲人,如今与刘繒帛有了这层关系,更是将他寡母幼弟也视作自己的责任。将母子俩接来,固然是有知恩图报的想法,可更多的却是从长远考虑。他曾有过妄想,若是他对他们多加照拂,日后他与刘繒帛东窗事发,刘母或许能念着这些年和他的情谊网开一面。
可真的见到这母慈子孝的场景,他才猛然反应过来,他与刘母之间再是亲睦,哪里比得上她与刘繒帛的母子情深?而奢求网开一面,刘母又能如何网开一面?
放任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断绝香火,和一个男人行那断袖龙阳之事,为天下耻笑?
先父早逝,刘母一直以来所求的不就是刘缯帛出人头地,再娶个官家小姐传宗接代,让刘家蒸蒸日上,香火不绝?
若是让她得知苏诲与刘缯帛这层关系,恐怕最好的结果便是让刘缯帛娶一门妻室留个子嗣,同时偷偷摸摸地与苏诲来往。
可自己性子随了崔氏,惯来清高刚烈,他与刘缯帛之间哪里容得下旁人?别的不说,将一个女子娶进门却只为了子嗣,然后对她弃若敝履,若刘缯帛真的这般做了,那与苏子仁又有何异?
让刘缯帛不管不顾地与自己私奔,再不管志向抱负、恩师家人,别说刘缯帛宁死也不会如此行事,就算他一时走火入魔做了,自己也会看他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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