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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物 (薇诺拉)


他转头望着叶千琅,忍不住便想起同在王安府里的小时候,彼时他呼他小名,他唤他大哥,俩人行则手挽手,寝则足抵足,可谓两小无猜,亲密无间。
“大人……阿琅……”罗望强捺心火,见叶千琅吐纳丝毫不乱,一张脸仍皎若冰雪,白璧无瑕,不禁又想起那日府中失火,为救对方脱险,自己将那粉团儿一般的小东西牢牢裹进怀里,结果却被大火烧毁了半张脸。
“阿琅……”罗望愈加情难自控,又唤了对方一声名字,便伸手去牵叶千琅的手。
罗千户绝非城府深沉之人,叶指挥使更非不通情事的童蛋子,对方那点心思他早瞧了出来,却向来只当瞧不见。他冷冷看了罗望一眼,将自己的手自那汗津津的手掌中抽出,俄而道:“你且先忍着,若一会儿瞧见喜欢的,我买来赠你便是。”

天边一轮好月,边地夜凉如水,这一阕红阁内却油腻燥热,乌烟瘴气,既有男妓也有女娼,既有汉女也有胡姬,有人坐着,有人卧着,有人饮着,有人啖着,少说也有百人之众。而这些人又大多戴着相同的铜质面具,只余半张脸露在外头,乍一眼望去浑似一个模样。
可也奇了,这芸芸众生,千人一相,叶千琅竟一眼瞧见了寇边城。
穿了件枣色的内坎儿,辅之一件金丝镶边的玄色外袍,远看道是平平无奇,可若走近里一瞧,便知衣裳上头以彩线绣出了一幅晚唐滕昌的《山茶家鹩图》,花工鸟巧,惟妙惟肖,极尽精工细考。
这人懒懒散散卧于席上,一双绝色美人一左一右伴在他身侧,因大半张脸掩于面具之后,只能瞧见那双天底下最妙绝的眼睛,也正脉脉含笑,望着自己。
这一回再见,他已无那日雨夜相逢的潦倒落拓,瞧着既不似官宦,亦不像豪绅,倒有几分莫名的帝胄之态,轩昂逼人。

左边的美人叶千琅在客栈里见过,右边的倒是副生面孔,生得螓首蛾眉,樱唇贝齿,左眼下缀着一粒殷红砂痣,宛若针尖儿点出的血,怕是嫦娥临尘、西子再世也未尝及得上她一半妩媚。
这名唤“桃夭”的舞姬见身旁的男子心不在焉,一双眼睛总往别处游移,于是一撇那荆桃似也的小嘴儿,道:“你这双眼睛都快滴出蜜来啦!到底是望着哪个小妖精、狐媚子,何不引来与我见见?”
“不过是个朋友。”寇边城饮了一口碗中酒,笑道,“只不过我那位朋友性子凶残,人皆称怕,你还要见他?”
“纵是脱胎的恶鬼,桃夭也要拼死一见。”循着寇边城的目光,桃夭朝叶千琅所在的地方投去一眼,可哪有什么小妖精、狐媚子,便连一个女人也没瞧见。她只当对方存心拿自己打趣,半娇半嗔又道:“我便不信,这世上还有人能比我与子持姐姐美些,能叫你这般柔情蜜意魂不守舍?”
寇边城以食指掂了掂那美人的尖俏下颌,轻声笑起:“你虽不甚丑,但若与我那位朋友相较,却有霄壤之别,云泥之差,你若再提及‘比美’二字,可就是自取其辱了。”
可怜这名动西域的绝色美人,虽能歌善舞姿容倾城,竟也只落得个“不甚丑”的评价。
许是练武之人耳目极佳,旁人未必听见,又许是那人本就有心说给他听见。叶千琅落座于离寇边城不远的地方,两人虽不交谈言语,却眉来眼去热络得紧,更不时隔空对饮一杯。

妓寨的正前方搭着一个戏台子,却无优伶戏子登台表演,原是鸨头有心图个热闹,每天必安排一两个新来的美人当众出卖,让大伙儿出价争抢。这会儿一个小厮正将一位蒙着红盖头的美人抱上戏台,下头登时一片嚣哄之声,都嚷嚷着要一睹芳容。
这美人一袭白衣已有些脏污,双手双足皆被麻绳牢牢捆缚,在那小厮强迫下面向台下众人,跪在了地上。
这厢叶千琅微凝眼眸,隐隐觉得此白衣人的身形有些眼熟,那厢寇边城却施展身法倏忽而起,一下挨近于他。

“倘使这台上的美人叶大人瞧着合意,只管开口要了,便算在寇某账上。”声音慵懒奢华,似已醉了五六分。
叶千琅摇了摇头:“不必。”
“‘三世长於百年,三千广於赤县。’这人生在世囫囵一遭,又何必自己局促笼槛之中。”言罢轻轻一叹,倒似真心实意替他惋惜。
叶千琅又摇头道:“叶某自是没有寇兄这等好福气,朝歌夜舞美人相伴,叶某此番前来,只为找个人。”
“找谁?”
“一刀连城。”
两人同时笑起,惹得一旁的罗望大为不解,这俩打一相见便古怪得很,不过是简简单单你问我答,到底哪里值得一笑?

寇边城眸光深邃,轻咳一声止住笑意,道:“听闻那一刀连城是个啸聚山林、杀人越货的贼人,竟能劳烦大人这般惦记,实是三生有幸得很。”顿了顿,又道:“现下他人在这里?”
叶千琅微一点头:“是。”
寇边城明知对方说的是谁,却不急于点破,只笑道:“人言一刀连城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此处人人皆戴面具,只怕大人就是此刻瞧见了他,也认不出了罢。”
“有人说那一刀连城身长十尺头顶祥云,浑似三头六臂的异人,也有人说他目如炬火面似银盆,倒像个凶神疤面的煞星。可旁人说的不足信,不巧,叶某几日前恰与他照过一面——”叶千琅面现惋惜之色,轻轻叹道,“果是盖世豪杰,英雄无双,只可惜,叶某也未尝有幸得见真容。”
“那贼人不过区区凡愚,叶大人之言,当真太看得起他了!”寇边城大笑,以目光指着不远处一个高头大马的汉子,问道:“这人又是不是一刀连城?”
叶千琅循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昂藏七尺、珠宝满身的汉子,许是与身边人一言不合,一掌横出,便将那人拍飞出丈远,显见功夫不弱。
他摇一摇头,语气甚为肯定:“不是。”
“叶大人既言并未见得那贼人真容,如何能确信不是?”
“越自尊大,越见器小。”叶千琅朝寇边城瞥去一眼,一双薄似刃的唇挑起一抹笑,“这人外强中干,便连一刀连城的一根指头也比不上。”

寇边城一连又问几人,皆是这里的出挑人物,然而叶千琅只是淡淡扫看一眼,便摇头道,不是。
两人正说话间,戏台上又出现一人,叶千琅心中有疑,不禁侧眸看了寇边城一眼。
一袭白袍罩住高大健美的身形,台上男子肩扛一柄黑布包裹的长刀,辫着一头小辫儿,戴着一只黄金面具,尤是露在外头的一双眼睛,显与一刀连城十分相似。
忽然间他起袖扬手,裹刀的黑布顺势落在地上,一柄乌金长刀显露出来,顿时刀光满堂,引来阵阵惊呼。
叶千琅微微瞠目一惊,这刀正是那柄未开刃的溯冥刀。



(九)

只听台下有一人起哄笑道:“单小虎,你这又是冒充哪门子的英雄汉,你便是烂成泥巴烧成灰,爷爷也认得你!”
一时间,座下杯盏与盆瓢齐飞,笑声与嘘声并起。

“呸!竟敢在你一刀爷爷面前托大,你这孙子怕是皮痒了吧!”单小虎自摘了面具摔在地上,露出一张颇为英越的面孔,只是眉眼间未脱几分稚气,瞧着不过双十年纪。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也不再搭理那人,径自耍了一套刀法——实则他倒非技痒,这一套刀法行的正是敲山震虎之意,免得这些汉子被下了药又喝了酒,胯下物事热胀,便要寻衅生事。
寇边城偏头靠近叶千琅,问:“大人看这人是不是一刀连城?”
“不是。”叶千琅目视台上之人,见他身形似鹤冲九天,刀光若悬流千尺,分明与一刀连城的刀法一脉相承,再看这人身形架势,竟也越看越像一刀连城,心头疑惑更起,不禁蹙眉道:“以他的年纪能有这般修为,已然不错,但若相较一刀连城,还差得远。”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寇边城笑说,“想必那贼人本就不在这里。”
“或许真是叶某看走了眼。”叶千琅抬手饮尽杯中酒,摇了摇头,忽又凝神看向寇边城,“不过,我看那一刀连城的一双眼睛倒与寇兄有几分相似——多情翻却似无情,薄幸得很呢。”
言罢,两人复又相望而大笑。

“大人谬赞了,便冲这声‘多情翻却似无情’,寇某须敬大人一杯。”寇边城低头,将叶千琅面前空置的酒杯斟满,自个儿也举起半满的酒杯,递在对方眼前,“只不过,这一杯……还请大人与寇某饮个交杯。”

俩人相对不过尺寸之远,便这么四目相看,两手相缠,互饮了一盏薄酒。
只觉莫名情愫如火得风,如水赴下,难掩难藏。

仅是动念一瞬,叶千琅即又扼灭心火,暗忖定然还是药力作用,使得自己想了不该想的。

“我不依,你从不肯与我饮交杯,这会儿倒要与个男人行合卺之礼了!我如何不依!”桃夭一边闹喳喳地喊着,一边作出耍泼的模样朝叶千琅扑去。
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早已悄悄捻在指间,她一头扎进叶千琅怀里,手中银针也顺势扎入对方腰间,正中笑穴。

一只手正与寇边城互饮交杯,另一只手也在不知不觉间被他捉住,他的眼睛又始终定在不远处那黑衣美人手上,提防着她随时出刀,一时间无暇自顾,倒让那桃夭得了手。叶千琅只感腰间一麻,继而便是一阵说不上来的诡异滋味,仿似万千蚂蚁在皮肉里啃咬,在骨头里爬搔,转眼又直逼心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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