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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情物 (薇诺拉)


眼见离京前魏忠贤给的期限愈临愈近,叶千琅似也不急于寻找对症之方,倒有闲心与罗望在城内游览。

古曲有云:兴废从来有,干戈不肯休。
自穆氏一族在雍熙年间纳土归宋,不知是不是此后的诸位皇帝皆不喜开边黩武,又许是兴时本就鞭长莫及,废时更是无暇旁顾,是以这片土地与烽火干戈渐离渐远,仿是这沙海间的数颗遗珠,其中尤以关城富庶不逊京师,虽无高甍画栋林立街侧,却是一步一商肆,五步一酒楼,十步一寺刹,百步一烽堠。

万顷黄沙地,反倒衬得天更高远。行了半天的路终有机会歇歇脚,两人走进一家酒肆,肆内酒客寥寥,正好求个清静。
唤小二摆上几坛好酒,叶千琅临窗而坐,从窗边斜望出去,正是城内最高的一座塔庙,堂堂阔九间,巍巍高六丈,庙内饰琉璃壁,檐上铺鎏金瓦,塔顶立着一尊释迦金像,纯以黄金打造,当真是“诸佛身金色,百福相庄严。”
街边有卖灵芝贝母手掌参的,也有卖玳瑁犀角碧玺石的,瞧着难分真假,颇有鱼目混珠之嫌。更有茶楼酒肆为了揽客,各自遣人于门前拉胡琴,跳羌舞,沸反盈天好不热闹。
只是这两日街上的番僧显比往日密集不少,几乎随处可见一些衣红袍,戴黄帽的僧人,一手持转经筒不停摇转,一手持金刚杵或执法铁棒,口中经咒喃喃不绝,可眼睛却四下游转不止,显是在寻找什么。
更有一些番僧不时骚扰沿街的摊贩,罗望虽不通番语,却也能从那些丑恶神态中揣摩出,那些番僧嘴里尽是扯鸡骂狗难听的,哪有一星半点出家人慈悲为怀的模样。

罗望将目光自那些番僧处收回,起身替叶千琅斟了一碗酒道:“穆赫大兴佛法,大肆修建庙宇,实不过想拉拢佛门诸派与广大教民,后金对我大明虎视眈眈,这老泼狗也不消停!这地方的人不识京里的天启帝,倒都仰赖着他的鼻息。属下打探出,这两日土司府斧戟从立如临大敌,只怕是那老泼狗已知大人来了,又不知大人此番前来所为何事,怕得两股战战,有些过了。”
纵是大明天子当前叶指挥使也未必放在眼里,又岂会为一个土司、一些番僧费神,托起酒碗灌下一口:“这小小一座关城平白无故多了二十副生面孔,若穆赫再无察觉,还有何脸面统管西北——”
罗望也饮了一口碗中酒,仿佛吞了一口烈火般,烫得他手腕一抖,却见叶千琅一双凤目扫向邻桌的小二,道:“你来。”
小二听了一唤也目露一惊,边地风沙大,人皆灰头土脸,唯独这位公子如琳琅华艳,不染一尘,尤是这系着白玉鞓子的纤纤腰身 ,简直风流得赛个娘们。
只不过越想越该是个病秧子,否则脸色怎的如此煞白骇人。于是随口应承道:“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烧酒一坛,水却掺了两半碗。”叶千琅抬眼望着小二,“是与不是?”
这人神态平静,语声温和,却有一股寒意扑面而来,莫名教人憷到骨头里,小二一阵哆嗦,结巴道:“不、不是……小小、小店卖的是顶好的酒,绝不可能掺——”
话音未毕,只见眼前的公子手指轻扣酒坛,一股离奇力道穿身而过,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听见身后哗啦啦一阵巨响。
应声回过头去,自己毫发无伤,可那偌大一块云母屏风早已四分五裂,散若齑粉。
“酒不好不打紧,倘酒不烈,我便摘下你的脑袋盛酒喝。”叶指挥使轻挥衣袖,对那吓傻了的小二轻喝一声,“去。”

再摆上桌的酒已是遇火便烧,罗望不敢再饮,只道:“为与回教抗争,这些番僧人数众多,且皆自幼习武,倒是一支不容小觑的战力。奈何明里是清心寡欲的佛门中人,实则大多已暗投了穆赫,成日为虎作伥,干些龌龊勾当。”
“倒也未必。”叶千琅摇了摇头,抬手饮尽碗中烈酒,“佛门教派诸多,犹以藏地为众,穆赫虽为九土之土,但凭他一人,未必能令所有的佛门弟子听他号令。”
罗望似乎仍不放心:“然而听赵晋他们打探的消息,这老泼狗与一刀连城似有勾结,更有传言说,一刀连城已是穆赫的乘龙快婿,不日就将迎娶土司的独女。”
叶千琅似早有所料,眼皮也未抬一寸:“官匪勾结并不足奇,一刀连城麾下人马近万,若无穆赫暗中支持,难道真的只靠打家劫舍为生么?”
罗望细细一番思忖,道:“既是在别人家的地盘,何不如就让那个穆赫出面,想他以土司身份搜捕乱党,定然事半功倍。”
叶千琅断然摇头:“不成。”
“然穆赫这人虽有野心,对厂公倒还一直恭顺得很,厂公寿辰,他还特地遣人送贺礼进京,想他必然会卖大人几分薄面,不敢不尽心办事……”
叶千琅仍是冷淡道:“不成。”

“属下有一事不解。”还是这不明不白两个字,罗望心中疑窦更深,终大着胆子道,“京中天启帝病笃,九千岁秘而不宣,只说皇帝游船落水感染了风寒,又在这紧要关头派大人到这大漠边地缉捕逃犯,这两者之间可有干系?”
“何以见得?”叶千琅面色寡淡,倒无被属下冒犯之色。
“想我等一路追杀鹿临川,本有诸多机会将那些乱党一网打尽,便说那日在大漠中,一通乱箭必教他们插翅难飞,大人为何又放了他们一条生路?”顿了顿,罗望深吸一口气道,“属下斗胆一猜,大人此行并不为缉拿乱党而来……”
“不错,”叶千琅微微颔首,“我确是要为厂公取一件东西……”
“敢问大人,厂公欲取何物?”
叶千琅不答反问:“你可知第五世噶玛巴受永乐皇帝册封一事?”
“属下知道。听闻永乐皇帝受观自在菩萨托梦,邀噶玛巴上师入宫传法。适逢军中大疫,一个月内营内便死者如山积,连御医院也束手无策。上师行至军营,展现佛法无边神通,数千军士不药而愈。永乐皇帝弥感佛恩,钦授上师‘大宝法王’的尊号。”罗望面色一凛,道,“厂公欲取之物难道与此有关?”
“第五世噶玛巴荼毗之后,心脏竟浮现释迦佛像,久焚而不毁,化为神变无方的真身舍利。然西域渐被回教入侵,两教的教徒征杀不断,战火波及金城与吐蕃,本供奉于藏地舍利塔的法王舍利被迫流入汉地,最终落在了左光霁手中。”
沉吟一晌,这罗千户似是想明白了其间因由,却又面露不信之色:“大人真相信这法王舍利神变无方,能令天启皇帝死而复生?”
“不信,却不得不信。”本就是死马权当活马医,叶千琅以手指转动酒盏,淡淡道,“倘使皇帝驾崩信王登基,你我都难逃曝尸于市的下场。”

小二早吓得屁滚尿流不敢露面,客栈里头悄默声儿地没一点动静,外头却忽起一阵吵嚷之声。
原是三俩番僧贪图一位女贩的美貌,竟在光天化日下对其动手动脚,而那女贩还有一个七八岁大的儿子,为救母亲便扯住了其中一个番僧的僧袍,结果被对方一脚踹出丈远,当下晕厥过去。

罗望并非不知轻重缓急之人,毕竟人在别人家的地盘上,自得拿捏着分寸,不可由着性子胡来。奈何眼前这幕景象勾起昔日林林总总,他脸色由黄转青,身子格格打颤,将原先擎在手里的酒盏一下拍碎在桌上。
凡被王安收养的孩子都是苦出身,叶千琅知是这一幕触景生情,令罗望想起了一桩不堪回忆的往事——想一个少年竟亲眼目睹母亲被兵痞奸辱致死,这是何等的恨与悔,何等的苦与怨,这是日后封妻荫子,肥马轻裘也无法补偿之憾。

“你想去便去罢。”叶指挥使竟容这属下一慰心事,“记得利索些,莫失了我的颜面。”
罗望眼里一刹闪过感激之色,只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仍不敢妄动:“属下……不敢坏了大人的事……”
怎料他还未及反应,身边人已一掌搭其后背,掌力迸发,将他生生扔下楼去。

罗千户掌下一道罡风劈出,心知不能酿出人命,稍藏了几分劲力,便已将一个番僧逼退数步。
他自腰间取出些许银两,抛给那对母子,对他们喝了一声“快走”,转瞬又卷入战阵之中。
这对母子虽非汉人,却也知道眼下情势危急,匆忙收拾细软避退了。

转眼身边已俱是红袍黄帽的僧人。这十来个番僧也不先动手,反倒将手中转经筒越拨越快,团团围住罗望,摇头晃脑念起经来——罗望平日里最见不惯和尚,而这梵文经文更是奇诡得很,方听了一会儿,已感体内真气难以提起,四肢酸软不堪,仿佛这般轻轻巧巧就被卸尽了一身功夫。
伫立楼上的叶千琅只觉身子不自觉地震了一震,背后也须臾浸湿了一层冷汗,他立时运转五阴焚心决封住心脉几处要穴,方才免于受这诵经声的影响。原来这些番僧行的是一套“隔山打牛”的内家功夫,对毫无武功底子的平民百姓不具杀伤力,可越是内功修为精深之人便越易为其所惑,轻则暂失内力,重则会伤及心脉,落下数不尽的后患。

“封住灵墟、天池、期门三穴,真气逆转一周天!”叶千琅眼色深沉如井,虽出声提点了罗望,却无出手相助之意。
方才将自个的得力部下推下楼去,他便存了让对方先试一试水的心思。叶指挥使隐隐有些预感,若将穆赫扯进这趟差事之中,只怕早晚要与这些番僧恶战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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