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边城见对方问得坦荡,略一沉吟,便背过身去,解开了身上衣袍——
袍子滑落宽阔肩膀、健壮肌肉……一身凹凹凸凸的伤疤赫然眼前,或狭如柳枝,纵贯错杂,或圆如铜钱,横陈分布,这些伤口虽早已结痂留疤,如今看来仍是触目惊心,可怖至极。
叶千琅背上也有些幼时留下的鞭痕,却远比不得眼前惨象,他细细端详寇边城身上的伤口,伸手落在他的肩胛处——左右肩胛各有四粒蚕豆大小的洞孔,静了片刻才道:“这是‘锁龙钩’。”
寇边城颔首,语声平静:“不错。”
“龙乃鳞虫之长,龙既难逃,人更难逃。各以一对烧红的铁钩刺穿左右肩骨,将人犯吊起,待得铁钩冷却,便与骨肉完全相融,取下时必将皮肉与骨头一并撕烂,徒增百倍痛苦。”
手指循着伤疤缓缓下滑,又定在对方后背一块开阔地方,只是上头布满凌乱交错的疤痕,浑似皮糜肉烂,十分惨烈。叶千琅又道:“这是‘琵琶行’。”
寇边城仍是颔首:“不错。”
“将竹子削成尖刺,替代琵琶面板上的弦线,将竹刺扎入肉中,再将琵琶在背上来回搓曳,不过须臾皮肉便会褪尽,惨露白骨。”
叶千琅复又伸手抚摩寇边城的腰肢,他腰部劲壮带力,摸上去硬如精钢,可腰周却密匝匝地布着一圈伤痕。
叶千琅辨了片刻,道:“这是‘腰缠万贯’。”顿了顿,又道:“施刑时,先以带刺的铁索紧勒腰部,再由两名狱卒各自牵拉绳子的两端,力竭不止,直至人犯肠穿肚烂而亡。”
寇边城颔首道:“不错。”
无论锁龙钩、琵琶行还是“腰缠万贯”都是东厂大狱中的酷刑,叶千琅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早已见怪不怪,自然也能一眼道出这些伤痕的由来。只是想见昔日鲜血淋漓的惨象,也不由叹道:“能自东厂大狱逃出生天,活到今日,寇兄实乃奇人。”
“今日我便与你坦诚相待,”似是回忆起狱中种种境遇,寇边城闭目静了片刻,突地轻笑一声,“我非一刀连城,也非寇边城。我本姓贺……家父便是那个的‘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贺承悭。”
“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下场便是磔刑于市,整整剐了三天,三千三百刀。
时努尔哈赤已割据辽东,初露窥伺中原的野心,贺承悭率军坐镇关外,日夜厉兵秣马,葺城墙,造火器,积极加固辽西防线,更连连上表朝廷,请求西联蒙古出兵袭金,遏止努尔哈赤的势力继续扩张。
言官本就重文轻武,担忧武将称雄,将不利于自身升迁,而阉党更是惶惶难安,他们已将国库掏得半空,唯恐一旦朝廷要增出大笔军饷,就再糊弄不了万历帝。何况努尔哈赤每每朝贡之时,必对这些京官多有打点,是以两派虽素来相争不下水火不容,可这回倒难得一个鼻孔出气,不但竭力否认后金有僭盗中原之想,还反咬贺承悭拥兵自重,西通蒙古,显是意图谋反。
万历帝耳根子软,当即连下数道急诏将贺承悭诈回京师,以“背华勾夷,谋国不忠”的罪名将其逮捕,处以磔刑。
行刑当日锦衣卫把城中百姓全都赶上街头,只说为儆效尤,人人都得围观这乱臣贼子受刑。
百姓们大多久闻贺将军能征善战,也都敬他数十年戎马倥偬为国戍边,行刑前,还有一妇人冒死上前来给他送了一口菜粥。
甚至那最石头心肠的刽子手也于心不忍,竟冒着杀身之祸跟他说,待做样式地割上几十刀后,就一刀送将军归西,免受这千刀万剐之苦。
可贺承悭断然拒绝,唯一请求便是解开缚于柱上的手镣,让他得以面向紫禁城,最后跪拜天子。
“既是陛下要老臣领受三千三百刀,老臣少剐一刀便是不忠……”贺承悭双膝着地,叩首道,“承悭一生磊落,仰不愧于君国社稷,俯不愧于黎民百姓,是忠是奸,自有千秋青史为证!”
言罢白发将军老泪纵横,围观众人亦潸然泪下,唯独一个戴着斗笠的少年,立在人群背后旁观一切。
他眼中无泪却双拳紧握,指甲嵌入掌心,臂上伤口亦被震裂,鲜血滑落袖口,滴滴落在地上。
他不恨龙椅上那个不明是非的昏君,不恨朝堂里那些颠倒黑白的言官阉党,不恨东厂狱中那些受刑后纷纷倒戈的部下将领,却独独恨自己的父亲。
恨他南征北战戎马一生,如此不世英雄,却抱定一腔愚忠,至死不悔。
忠得可叹可怜,愚得可悲可笑。
他刚被救出东厂大狱,将将捡回一条性命,又不顾危险赶来送自己的父亲最后一程。
也不知是不是父子连心,他能熬过狱中的酷刑拷掠,却经受不住眼前景象,这一刀一刀,犹如剜在己身。
疼。疼至五内,疼入骨髓,疼得此生此世再不会忘记。
行刑三日他每一日都去了,千刀万剐他每一刀都数了,剐足三千三百刀他的父亲方才咽气,果是一刀不多,一刀不少。
血肉模糊的尸身仍然面向帝宫,跪着不倒。
最后一刀剐毕,少年转身而去,再未回头。
不及陷入昔日情景之中,寇边城忽感身后人张臂将自己环住,继而便是一双冰冷的唇贴在了自己背上。
那人吻得这样细致贪婪,以湿润舌尖描摹着每一道可怖伤痕,全然不遗一处。而那些早已不痛不痒的伤疤,竟也渐渐有了一丝酥麻知觉,如枯木新芽,行将复生。
寇边城轻笑:“大人这是同情寇某?”
叶千琅语声淡漠,竟无半分常人常情:“不是,抄家灭族之祸于常人固然是天大的不幸,但于寇兄这等人物,倒未必不是一桩好事。”
寇边城反身看着叶千琅,目光微黯,显是未掩心中不快:“你这话……什么意思?”
“难道寇兄为盗边城翻云覆雨,只是心怀愤怨,为报私仇吗?”
寇边城不动声色:“难道不是?”
叶千琅微一摇头:“这么想的人委实小瞧了你。”
“倒也未必是小瞧了我。”寇边城眸色深沉,一字一字道:“贺承悭受磔于市,贺雪雎也早死在了东厂大狱之中,只留一个萍漂客旅的异乡人,自此天无光,地无尘,珍馐无味,丝竹无声,行尸走肉于人世间。”
“那些君臣之纲、父子之道诸多牵绊,若无昔日大祸,又哪有今日这般自在恣意的漠北枭雄?”叶千琅亦径直回视,嘴角轻勾,一字亦如一刀,“叶某实该恭喜寇兄,自那日起再无何情何义阻你鹰翔长天,一展雄图抱负。”
这话端的有些无情得可怕,寇边城竟一时怔住,他原也不愿多谈及那段往事,更不愿听旁人的悲叹与惋惜,并非因其不堪回首,而是……
而是直到此刻,被这人一刀一刀剖得血淋淋,方知这世上原还有人懂我。
两个男人衣裳俱开,肌肤紧紧贴蹭,比起肉身与肉身的交摩快感,此刻直言不讳共享彼此一段隐秘往事,反倒更多了一分亲密之感。
偶尔抬一抬脸,望着奇石碧水交映于洞壁上的光斑,似片片飘絮,又如点点飞萤,既不知道洞外是昼是夜、今夕何夕,似也不想知道。
许是这辈子难得一方清净,一刻安宁,能忘却前仇旧恨,收起城府算计,抛开妄求执念。
眼里,心里,骨血间,只有这么一个人。
寇边城执起叶千琅的手,将它按于自己心口,道:“这片大漠多奇景,不止有这嬿婉水洞,还有一片茶花……”微微一顿,“此时应是花期了。”
“你说那妓寨外的茶花?”
“非是那些寻常品种,那茶花名曰‘冰茶’,茶树高逾三丈,重瓣薄如蝉翼,透似水晶,全无一丝杂色。”寇边城侧过脸来,亲了亲对方颊侧,“那花极美,也极衬你。我想带你去看看。”
倒也不曾料到这叶指挥使竟会答应,只见他点了点头:“好。”
(十五)
却说那一日罗望被叶千琅撵上马,雪魄一跃而去,待得他好容易勒住马缰,本打算再折回去。可方才掉转了马头,突感脖子一凉——将将伸手自后颈拔出一根银针,便倒栽葱也似跌在地上。
耳边依稀有辚辚车马之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梦了些什么,迷迷糊糊中罗望听见有个熟悉声音,唤他:“大哥。”
勉力睁开眼睛,眼前人鲜衣束发,面如冠玉,竟是叶千琅。
叶千琅坐于榻边,见罗望醒了,便又唤他一声:“大哥。”
“卑职……”罗望欲挣扎起身,怎料四肢酥软几难动弹,便颤声道,“卑职不敢……”
“不敢什么。”倾身伸手,撩起罗望一簇挡脸的黑发,“若不是为了救我,你也不会变作这般模样……”
对方的指尖分明冷似寒冰,可在面孔上蜿蜒划过的触感却微妙难言,仿佛细微火花一路烧灼,罗望不自禁地抖了一抖,道:“卑职不悔。”
“好。”叶千琅微微露了个笑,颔首道,“我也不悔。”
罗望蓦地一怔,全听不明白对方话中之意。怎料叶千琅却解开衣袍,袒露雪白肌体,随后又翻身骑跨于他的身上。
“大人,你……”罗望骇得目似铜铃,结结巴巴,却经受不住心头那点渴望正挠得皮肉发痒,一不留神胯间物事也清醒过来。
叶千琅握住那根热腾腾的阳物,轻轻搓揉几下,便稍一腾身,自两股间送入。
“大……阿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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