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棠被他这般言语弄得愕然,一时间竟不知说何是好。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死缠烂打之人,真是不如不见,当下一挪步子就要离开。孰料身下一沉,那少年两条细瘦胳膊迸出无限力量,紧紧拽住他衣角。
劲力吞吐,想要将这少年震开,又恐伤了他,先收三分力道,到头来,这少年双手仍牢牢拽住他,不曾松动分毫。
傅少棠抿唇,当真被挑起三分火气,这时少年却动了动另一只没有抓着衣角的手,缓缓抬起来。傅少棠此刻方才看见,他这只手一直未曾张开,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那少年似乎极为爱惜手中那物,紧紧握着,又小心翼翼在他眼前摊开。
是一颗珠圆玉润的深色珠子,繁复花纹外,包浆莹润沁人。
然而傅少棠却是心中一震,忍不住眼神复杂,看向那少年。
那少年正巧也在看他,一双眼明净且专注,黑白分明,透彻之至,其中感情做不得半分虚假,一望而见底。
“龙骨莲子,多谢您救我。”
那正是被傅少棠飞掷而出的莲子,于千钧一发之际,击碎了飞来瓷盏,带偏了凌厉软鞭,却也救下来那少年性命!
这一串莲子他佩戴已久,今日忽然断裂,情急之中掷出,本以为寻不回来,未想却在少年手中再见。
傅少棠只道少年只知晓方既白瓷盏,因而才下楼致谢,却未曾想到,对方竟是将这一颗莲子紧捏手内。
是了,那时候少年还转头看向自己,只不过自己并不在意。
“傅公子,我看见它的时候,就明白了……”少年轻声说着,半垂着头颅,于无人可见之处,微微动了动唇角,“您的人是冷的,但是心却是热的。”
他直想说荒谬,目光触及莲子,终究未曾出口。这一时,他忽然想起将莲子佩上自己手腕那人,那时候,在惊涛骇浪中救下自己,那人可曾说过半句荒谬?
这少年说的又是什么?
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君山玉堂春,碧空沧浪水。”他分明看着这少年,然而思绪却到天边之外,“你若能取来这两物,我便答应你。”
少年身体一颤。
君山玉堂春,碧空沧浪水,一者为茶,一者为水。
前者生于湘水君山,向来是供给人间帝王家,且只有君山巅顶那一片,方才称得上是“玉堂春”。若是傅少棠这般修为高深之人,自然取摘无碍,而于他这般弱质之人,想要于绝顶之处取一瓣玉堂春,何止有登天之难!
便是如此,若是重金相求,或以其他宝物相易,也许能够求到那玉堂春。但傅少棠提到的另一物“沧浪水”——这沧陆天下,有谁敢说自己可取得一捧沧浪水!
东莱西极,南荒北漠,沧陆上修炼者颇多,也以灵修和武修作为两分,前者修炼灵气,后者修炼武力,各有寻求大道之法。灵武向来不能兼修,除却沧陆上最神秘那一处碧空涯,而那沧浪水,正是位于碧空涯内!
碧空之上,三山相绕,沧涯剑瀑,飞流而下!
剑起渊山,灵始沧涯。渊山有九重剑路,登一重而知一剑,登九重则知天下剑,已是横绝古今。而于那碧空涯内,却有沧浪剑瀑,浩浩汤汤,悬天而下。沧浪清水于天之上,沧浪浊水于涯之下,乃是化灵气为水之体,以剑意为水之源,以成百上千无数剑气所化!
与其说取沧浪之水,还不如说取沧浪剑气。那沧涯剑瀑号称炼神以下莫可抵御,他不过一区区凡人,连碧空涯踪迹都寻不到,又如何去取那沧浪剑气。
那少年半抬起头,脸色一阵青白,嘴唇咬破犹不自知。
.
这要求的确强人所难,而他不过想着少年知难而退。
若到现在他还看不出这少年只是想跟随他,那当真枉活了前生二十余载,而少年这般纯粹的、干净的情绪,又教他生不起厌恶。他有千般方法来应对仇睢,却无法用到这柔弱少年身上。
“你若能做到,我必言而有信。”
说罢,他再不留手,劲力一吐,将那少年扶起来,自己却绕过他,径直向房内去了。
☆、第10章 相望冷
晚时乌云密布,夜里忽的下起雨来,初时淅淅沥沥的,尚有春雨润物之意,后来便渐成瓢泼之势。半夜里冷雨击窗,敲得屋檐哗啦作响,雨丝透过细缝飘进,润湿了窗前一片空间。
这样冷清的雨夜,不闻人语,唯有呜咽风声。傅少棠下床斟茶,伸手去关窗户,却不经意间有人影入眼。
他几怀疑自己看错了,静心凝神,那人影依旧贴在墙角下,他抱膝缩成一团,一身单薄衣物早被这冷雨淋透,瘦弱身体在风中瑟瑟发抖。窄窄屋檐遮蔽不了半分风雨,只能由他这般狼狈落魄。
这样毫不顾惜地作践自己……
傅少棠唇抿成一线,心里有说不清的恼怒。他平生最烦毫不相干之人缠上自身,然这少年许是长街救人烙下影子,教他有些许好感,此刻他又有些恼少年这般作践自己。
不过是苦肉计。
沉默一瞬,他身形一动,却是与床榻相反方向,然而行得不过一步,又蓦地止住。
终究还是折向床榻而去。
.
第二日起来时,傅少棠下意识向屋外看了一眼,少年人影不知何时消失了。小二适时送来了早膳,一盅百合薏米绿豆粥,一碟冰糖山楂,还有两三碟小巧点心。分量不多,但胜在精致。
傅少棠用过早膳,便去明月楼里等人。他于南荒归来后,便与旧友谢清明约好在此处相见,只是不知何故现在也未至。
楼下大堂内说书人并不是昨日那位,卖弄唇舌本领较之前人却又上层楼,朝那堂上大马金刀一坐,捡起来沧陆一众旧事传说,直说的唾沫飞溅,吊得众多酒客目不转睛。
傅少棠闲来无事,亦分出一点心思听他闲侃,听到说书人对灵修推崇之至,将西极、东莱款款说来,也不过就是一笑。
沧陆尚武,但习武者百不过一二,有向武之心,却不一定有习武根骨。而纵使如此,也依旧有无数人家将家中幼子送去各大武者门派,只求得能被垂青。而灵修较之武修,恰如武修较之常人,更显得灵修珍贵稀少。况且灵修大多虚无缥缈,踪迹难寻,莫不是被各国王室奉得高高在上,因此于百姓之间,也更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东莱太初,西极太始,乃是沧陆上势力最强的两大灵修派别,一阳一阴,两相对峙。除此外尚有大大小小灵修门派,不知凡几。而他所在的北漠渊山,虽地处边陲,却是武修中的最秀一支。
这说书人七七八八天南海北一通杂说,中间真真假假对对错错有的没的,十成里至多不过三四成可信,剩下六七都是添油加醋捕风捉影。偏偏他口舌功夫颇好,一堆陈年八卦竟听得人津津有味。
这说书人不知是艺高人胆大,还是无知者无畏,兜兜转转,竟又说起来小镜湖辛夷花会。这明月楼内熟客甚多,知晓昨日苏暮秋大闹一场的也不少,当下便有人笑着提醒他。直吓得说书人当场僵住,狐疑环顾四周,惊慌之色再难掩盖。他先时做足了高人派头,此刻反差实在惊人,但面子哪有小命要紧?若是苏暮秋杀个回马枪,包管他讨不得好!
当下他口里糊弄几句,连连告罪,一溜烟儿地跑了。也亏得他跑得快,出去不多时,便见得苏暮秋风风火火地跑进来,抬头直望堂中,吓得一众酒客噤声。
傅少棠轻轻皱眉,他素来喜静,因而并不喜欢这般泼辣女子,待得见她行径,心中厌恶更是无以复加。然而苏暮秋此时再现,却让他想起昨日那少年。
一夜风雨后已不知所踪,也不知是否真的寻了个地处躲起来。
他饮罢桌上一壶流霞酿,拾起长剑,径直出了楼。
原本可前往旧友住处,然而人不在,景无情,自己也未免无意无心。因此便慢慢闲闲在湖边行走,尽览这一片水色山光。
天色将晚时方才回到明月楼,小二无声无息上前,奉上一封信笺,字迹挺拔清峻,正是出自好友。傅少棠心中不免欣喜,然而拆开之后,却又蹙起眉头。
谢清明言明自己远在西极,正取九渊之水洗剑,因此无法前来。原本前一日并不见对方,心里已有预感,但此时心中难免怅然。
他自幼便上渊山学剑。初离渊山,便至沧涯,好友寥寥,唯独谢清明算得上一个。相约于明月楼头,原本心下期待,甚至离火之剑尚未大成便离开北漠,孰料对方却无法前来。
傅少棠心中一叹,便向后院去了。今日天色已晚,只得再住一宿,明日赶路。
他走到后院,却见两名小二迎面走过来,交头接耳,犹自窃窃私语。
“可怜,可怜,他怎的被打成了这样!”
“却是谁下的毒手,居然将他吊在此处……好狠的心肠!”
“哎,你忘了么,昨日那少女,都说小镜湖仁心仁义,她却……”
“嘘!你怎敢说出来,活腻了也想被打一顿么,到时候不知你小命还在不在!”
两名小二见得他,登时收了话头,忙不迭地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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