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眼前这人却如使臂指,挥转如意。
剑柄上镌刻的铭文,古老而隐秘的文字,少时在浩如烟海的书阁中曾有见过,此时此刻,此境此地,捞不出分毫有用的信息。
没有!
他从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剑,轻如风,薄如翼,却可切金断玉,斫冰齑雪。
除非是近年来新铸就的、不是上古神兵里的任意一柄,这世间见过的人并不多——亦或许,有鼎鼎名声,却无人见过真容,以至于陡然见到的刹那无法联系。
符合这样条件的剑——
刹那间横空而下!
云彦早已凝结好的三道水幕,被他长驱直入若如无物。
暮色沉沉,浮光霭霭,玉树琼葩堆雪,冷浸溶溶月。
与记忆里遥遥一道清绝身影相合,云彦一时间愕然失声:“是你!”
然而他再也没有机会说出余下的话。
在青年灵修满心愕然之际,那道终于辨识出来的剑光割下了他的头颅,一腔鲜血喷涌而出——
——犹未瞑目。
.
手起剑落,尘埃落定,一番争斗此时方成定局。
傅少棠垂目伸手,拭净剑身沾染一点血迹,春水别澄澈通明,若无事发生。
然而一地横尸,血气淋漓,分明提醒适才有过何等恶斗。
顾雪衣与白沧河呆立一处,自傅少棠出手伊始,到众人被他屠戮殆尽,未曾有半分言语。
经脉如有刀绞,寸寸疼痛刺骨。
傅少棠眸光相触,小小孩童蓦地一颤,虽然极快安定,眼底犹有未退却的惊恐。
血!
满地的鲜血!
映入瞳底,犹如修罗色!
害怕与退却——
幼儿对于世间灵气,再敏锐不过,这样冲天的煞气,便如白沧河也是瑟瑟。
渊山的传人却无暇顾及,慢慢抿起了唇,折成冷峻漠然的弧度,峭拔如深渊。
他从来不曾掩饰过什么。
他也并不后悔用这般狠厉的手段。
这样残忍而血腥的手段——倘若是他全盛之际自然可以刃不沾血,然而在他功力折损大半的现下,唯有雷霆手段,方可护得在意之人安全。
渊山傅少棠,从不是什么囿于束缚之辈。
若是因此,使得人退却——
他亦无话可说。
☆、第62章 是吾乡
开谢。
方开即谢。
他还是低估了这味奇毒。
原以为一瓣玉堂春已解开,未想沉疴难消。经脉里空空荡荡,以往流转不息的真气仿佛被这一场恶战消耗殆尽,更因残余毒性而遭反噬,若有异物窜扰,若有蚁群啃咬。
四周血气朦朦,身周寒意萧萧。
傅少棠垂眸。
身上雪白鲛纱洁净如旧,宽大衣袖下,是一双比昆山玉雕更秀美精致的手,十指纤长,骨肉匀亭,宜作画、宜斟酒、宜煎茶——任谁也不会以为,这是一双执剑的手。
然而自上渊山伊始,这手就再没离过剑。
这是他的手。
这是他的路。
春水别被他紧紧持住,掌心被锋锐剑刃硌得生疼。昔日微凉的神兵此刻却如从三九严寒里取出,霜寒冻彻。
一点点,接由相贴肌肤沁入,与经脉见流窜气流相呼应。
渊山的传人蹙起修眉,眼底忧色不透半分。
似乎更糟糕了些。
却并不是穷途末路。
傅少棠遥遥地凝望不远处的少年,他依稀是明月楼里等待他时的模样,三分怔愣三分茫然,呆立在原地。凝聚的水幕早在春水别出鞘的刹那就破碎,四下里只有几丝灵力波动痕迹。
他茫茫然地触目,眼底朦朦。
早已在口中盘旋千百次的名字萦绕在舌尖,却在将要跃然而出的刹那被他生生止住。
风中有湿润气息,山雨将来。
遍地尸首,咫尺相望。
春水别更冷了些。
你——要不要过来,踏过这遍地尸首,狼藉杀戮。
风声嘶啸,盘旋怒吼,天色将暗。
长久的静默里,他的手一寸一寸收紧,他的血一点一点冷却。
终要漠然疏离。
然而这一刻却有人开口,压过了呼啸寒风。
“少棠……”
那般颤抖得厉害的声音,风声里听来近乎呜咽。这个少年向来都是软弱模样,刹那间红了眼眶。
仿佛一场幻境终于破碎,南柯梦后是残酷淋漓的现实。眼底的茫茫在转醒的时刻退却,转瞬间氤起雾气。
“少棠……”
雾瞳的主人小心翼翼地唤他,一如多年前,陨星川下相见时。
一声霹雳,山雨终至。
洗刷一场恶斗,两相对峙。
风雨摇摇。
而他眼中有泪。
而他心中有他。
长久紧绷的心神终于一松,下一刻,春水别“铿然”落地。
“少棠——”
天旋地转间,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焦急的脸,拉长的尾音一时凄厉,仿若子规啼血。颓然倒下的身躯并未落地,而被拥入了温暖的怀抱。
而怀抱的主人——顾雪衣仓皇到极致。
那份仓皇却让他安心。于是渊山的传人牵了牵嘴角,示意自己没事,然而少年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哀恸之极,勉强勾唇,眼泪却扑簌簌地掉下来。
“你有没有事……怎么成这样?少棠,少棠,我去求霜崖丹碧……”
他紧紧抱着他,一时语无伦次。
“我一点都不怕的……无论什么样子都是你,你什么样子我都欢喜。我只怕,我只怕你出事……”
傅少棠低咳,引得少年愈加惊恐,那样担心而害怕地望着他。
却教他微微地笑了笑。
用眼神示意他低头,在少年懵懂眼神里,拚尽全身力气——
轻轻地擦过了唇。
回首不须寻旧梦,此心安处是吾乡。
——卷二·完——
☆、第63章 春草碧
春草碧色,春水渌波。
傅少棠携着顾雪衣、白沧河两人,循着山间小路一路行到白蘋洲,待得见得城镇烟火之时,白沧河忍不住落下两行热泪来。
三天!
他们整整在山里走了三天!
原本从他们暴露那地距白蘋洲并不算远,奈何三人并无地图。何况傅少棠身上余毒未消,心忧顾雪衣、白沧河无自保之力,是以净选人烟稀少处行径,加之白沧河年幼,顾雪衣体弱,是以常人一天行程,被他们硬生生多走出来两天。
此时三人寻到一处客栈投宿,白沧河更是胡乱擦洗一番便迫不及待跳上床,不过数息功夫,床上只传来幼童匀长平稳呼吸声。
“这小懒鬼,看样子打雷也唤不醒。”
顾雪衣眼里促狭,手指刮了白沧河鼻梁一记,果然这小家伙没有半分不适感,依旧睡的十分安慰。
傅少棠不免瞧得好笑。
晚来天晴,窗外澄江如练,彩帆如贝。水色天光间,这一大一小依偎在床榻处,教他心里一片宁和。
“雪衣。”傅少棠柔声开口。
顾雪衣正替白沧河掖上被角,闻言含笑回头,眸光温软。
“去小镜湖后,你随我去见一人。”
“何人?”
“苏暮遮。”
顾雪衣一时错愕:“为何?!”他原本以为是随意见一人,未想到竟要去见小镜湖的少主。
“你身体委实太差。”
顾雪衣缓缓摇头,未曾说话,却是将己身抗拒表现的淋漓尽致。
傅少棠微蹙眉,便听他道:“哪里需要去找苏暮遮……这世上医者如许,随意找个瞧过就罢了。”
这借口着实蹩脚,却说服不了他分毫。苏暮遮怎会与那普通医者相同?这一路皆有传闻此次辛夷花会小镜湖将传位与他,而小镜湖向来以医术立世,足以想象他在此道上的修为。傅少棠有心寻他替顾雪衣看看,不想少年却抗拒如斯。
“你害怕苏暮秋?”
顾雪衣肩头轻颤。
傅少棠心知苏暮秋作为委实不堪,但与他寻医问药并无甚干连。
“苏暮遮昔年曾欠我一命,许我可寻他做一事。”傅少棠道,“雪衣,不要怕。”
“难保苏暮秋不会使坏。”
“苏暮遮压得过他。”
“疏不间亲。”
“君子一诺,一言九鼎。”
话已至此,顾雪衣仍是不住摇头,傅少棠注目少年面颊,只觉得三日奔波,又消瘦了几分。
他道:“你怕我护不住你?”
顾雪衣道:“怎么会?”
他分明相信傅少棠能护住他,又不愿求助于苏暮遮。傅少棠不愿违拗他意,略一思忖,换了法子:“若你不愿见他,云泽晏家也可。”
小镜湖、云泽一西一东遥遥相望,皆是沧陆上顶尖的医者世家,只是白蘋洲距小镜湖已无几日行程,却离云泽十分遥远。若是愿意见苏暮遮,自可在小镜湖里就调理一番身体,倘若折道去云泽,不免又是一番奔波。
顾雪衣却不愿在这问题上纠缠,另起话头:“少棠,我自己知晓身体情况……倒是你中的‘开谢’,或许需要见他。”
傅少棠摇头:“不妨事。”
他体内真气那时便恢复五成有余,只是之后一场恶战消耗殆尽,三日里一番调息打坐,约莫又回复三成,想来再调息一段时日,便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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