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凤目微挑,抬头瞄了一眼侍卫所言那间客房,房里依稀亮着灯,只是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好像生怕给人看见室内情形一般。他若有所思地迈出两步,在楼梯口又停下了,脚步踟蹰半天,似在担心什么,最终还是定下心快速走了上去。
来在门前,晋王负手站定目不斜视,身边侍卫则极有眼色地躬身上前轻敲了敲房门:“沈公子,公子,王爷来了。”
里面似有人窸窸窣窣说着什么话,却好半天没来开门。这下晋王再也按捺不住,抬起脚“啪”地将门踹开,沉声唤道:“沈念卿!”
门扇大开,里面露出沈思错愕的脸,他就站在门前,手还保持着要去开门的姿势。借着飘忽不定的烛光,晋王发现他鬓发散乱,脸色苍白,眼底似有尚未干涸的泪迹。如此反常的沈思倒把晋王给惊住了,开门前那些个猜疑、埋怨、气恼、不悦全都被抛去了九霄云外,他三两步走到沈思面前扶住对方肩膀:“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莫急,凡事有我。”
沈思看看他,又将目光投向门口的侍卫,晋王会意地摆摆手:“都出去,没我吩咐谁也不要进来。”
待侍卫们关好房门,沈思才哑着嗓子喃喃唤了一声:“守之……”他回手指了指从头到尾都默默站在桌前的国字脸男人道,“这位是陈六道陈大哥,当日我从顾明璋手里逃出来,多亏了他仗义相救才能顺利脱身。当时我二人萍水相逢又匆匆别过,并未细谈家世出身,便只以‘六哥’相称。我也是直到今日才知晓他的全名。”
陈六道站得身姿笔挺,神色也是不卑不亢,见晋王望向自己,只抬手抱了抱拳:“在下陈六道,见过晋王爷。”
听闻陈六道是沈思的救命恩人,晋王顿时带上了三分笑意,连对方不甚恭敬的态度也并未放在心上,他上前去深施了一礼:“原是念卿的救命恩人,卫律多有怠慢了,稍后还请到府上小住几日,让卫律尽尽地主之谊,好好招待招待陈兄弟。”
陈六道万没想到高高在上的晋王会对自己如此客气,倒有些不知所措了:“这……山野之人不懂礼数,还请王爷见谅。只是此一番前来,是受人所托照顾三公子的,实在无瑕顾及其他。”
顺着陈六道的目光,晋王这才发现床上竟还躺着一人,只因他身形太过消瘦,睡在被子里几乎看不见起伏。沈思见晋王在看,缓步走到床边坐下,摸了摸那人脸颊轻声说道:“守之,你来见见吧,这人……是我三哥。”
“你是说……”晋王瞪大双眼,生怕自己听错了,“你嫡亲的三哥?三公子沈执?他不是已经……”
“此事说来话长,”陈六道开口解释道:“当日沈帅自尽,沈家军出城受降,顾明璋没找到三公子,便命人进城去搜。他们在城内找到人,后动起手来。三公子身中数箭,又断了一臂,终因伤势太重昏了过去。顾明璋的属下以为他已身死,便丢给了搬运尸体的去处置。那负责搬运尸体之人乃是我的同乡好朋,他同我一样心里仰慕沈家父子的人品气度,见三公子一息尚存,便找来具高矮胖瘦相差无几的尸体刮花了脸代替三公子,这才私下偷偷将人藏在乱尸堆里拉了出来。”
晋王只是听听已觉心内凄然,再看沈思,那小子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脸孔埋在阴影里,想是不愿给人看见他在掉眼泪吧。若猜测不错,方才之所以拖拖拉拉不肯开门,也是怕给人发现他曾哭过。
陈六道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那朋友带着三公子逃出来后无处可去,便想先到离家不远的小镇子落脚,偏巧我也暂住在附近,就这样遇见了。三公子伤势太重,昏迷了好久,大夫说手臂断了倒不妨碍,只那几箭扎得太深,伤及了心肺,再难痊愈,即便好生将养着,也只这个把月的寿数了。三公子自知命不久长,倒也坦然,只是得知了沈公子人在晋原的消息后,一心一意想来见弟弟一面。我猜测着,他是怕留下遗憾吧,所以即便知道长途跋涉会使他病体加重,我还是打定主意送他过来了。”
晋王轻手轻脚走到床边,细细打量着昏睡中的男人,对方眉目间确有几分沈思的影子,倒比沈思更有棱角些,若非瘦得脱了相,又面色灰败,应该也是一样的风采不凡吧。
见沈思一味立在墙边不肯转身,晋王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别怕,念卿,事在人为,哪有什么一定。我晋原地界上有得是名医高手,灵丹妙药,只要倾尽全力,不信保不住你哥哥一条命。”
沈思知道晋王是在安慰自己,勉强牵了牵嘴角:“找大夫的事,便交给你吧,这段时间我想多陪陪三哥。”望着被子底下缺失的一块,他狠狠皱了皱眉,“三哥是沈家军中最厉害的神箭手,断了一条胳膊,往后可怎么射箭呢……”话说出口,心头又涌起更多酸楚,连“以后”都没了,还射的什么箭……
正自感叹着,忽见被子里头微微动了一下,沈思飞奔到床前,焦急地俯身问道:“三哥,你醒了吗?看看我,我是小五!”
足足老半天,沈执的眼球在眼皮底下努力挪动着,终于睁开来看向沈思,抖动嘴唇唤了一声:“小五……又长高了……”
沈思抓起哥哥仅剩的一只手,抵在额头上几近哽咽:“对不起,是我害了你们,我对不起三哥,也对不起大哥、二哥和阿爹。”
沈执缓慢眨动着眼睛,目光里带着浅浅笑意,他用两根手指在沈思额头上敲了一记凿栗,因实在没有力气,那一下敲得很轻很轻,几乎没有感觉。饶是这样,已经足够安慰沈思了。
从小到大,无论他闯了多大的祸,哥哥们从不会过分苛责。被惹急了,也不过是手指团成圆环敲一记凿栗在额头上。哥哥们都是习武之人,手劲儿奇大,敲狠了便是一颗油光锃亮的大红包,要用手掌死命揉好久才能消肿。小时候他以为那是一种惩罚,长大了才知里头暗藏着多少疼爱与宠溺。所以渐渐地,他也养成了同样的习惯。
看弟弟眼睛直勾勾盯着墙角不动,沈执便知那小子又走神儿了。他用一条胳膊撑着床,企图坐起身来,却因为保持不住平衡而险些栽倒。沈思见状想要去扶,被晋王不动声色地拉到了一边。这沈小五照顾人的水平晋王是亲身感受过的,连他个身强体壮的健康人都受不住,更何况是残损不堪的沈家三哥了。
陈六道也本想要出手帮忙的,但见晋王小心翼翼将人搀扶起来,又在背后垫了枕头,手势、力道都控制得恰到好处,便识相地退到了一旁。
沈执看了晋王一阵,笑问道:“这位应该就是晋王千岁吧?恕沈执不能起身见礼了。”
晋王连忙摆手:“无妨,无妨,都是自家人,何须客套。”
听见“自家人”三个字,沈执一双眼笑非笑幽幽瞥向了弟弟。起初沈思还没觉出什么不妥,被哥哥瞪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脸孔一红,生硬解释道:“是啊,晋王是我义父,咱们……都是自家人……”
沈执上下打量着弟弟,无声地叹了口,冲晋王颔首道:“王爷千岁,时候不早了,多谢您亲自过来探看,沈执病体沉疴,就不远送了。”不等晋王答话,他又转头对陈六道说,“陈大哥,你也忙了一天,早些回房歇息吧。”
晋王听得明白,这是做哥哥的想和弟弟单独说说话。他虽不放心沈思独自照顾病人,但也不好出面阻止,只得客套两句乖乖退出了门去。左右已经半夜,懒得再来回折腾,当即命人付钱包下整间客栈,就睡在了沈家三哥对面那间房里。
待陈六道也告辞去睡了,沈执才拉过弟弟坐到床边,轻咳过一阵,他开门见山问道:“小五,我听陈大哥说,将你和阿奺从顾明璋手里救出的是一个叫冯卓生的人?他现在何处?”
沈思神色黯然:“冯大哥他……已经不在了,我本与他约好在山间土庙汇合,再等守之所派的人前来接应,可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杀了。杀他的人就拿着这种令牌。”
沈思从怀里掏出那块一直带着身边的铜牌子,举在哥哥面前晃了晃,见对方也是一脸茫然,才略有些失望地重新收了起来。
沈执握住弟弟的手:“阿奺和妹夫……是不是也已经不在了?”
沈思眼神躲闪着:“没,他们夫妻好得很,前段时间还……”
沈执有气无力地在他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别编了,你又编不像。我还看不出来吗?要是他们好好的,你定是早就跟我说起了,哪会等我自己来问。”轻咳了几声,他斟酌着说道,“这一路我也见到了几个旧朋友,我听说……原来宜府卫的布防机密是那位冯卓生冯主簿偷偷泄露出去的……连霍端之事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见沈思一味低着头沉默不语,他缓缓吐了口浊气:“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既知道了,为什么还要跟晋王那家伙沆瀣一气不清不楚?”
沈思紧紧抿了下嘴角:“卫守之他……并非有意谋害阿爹……他实是无心之失,再说我也……”
“住口!”沈执声音抬高了几分,“你可真是阿爹的好儿子,我们几人的好弟弟!现如今阿爹和大哥、二哥再没法子教训你了,我便代他们教训你!还不给我跪下,取鞭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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