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没想到他貌不惊人竟有如此臂力,百丈之外尚能精准无误。顾名珍身侧侍卫急忙挥剑去搪,剑刃砍上箭身“仓啷”一声,激得火花四射,那箭竟完好无损,只是稍稍偏离了角度,箭头挑起,“嘭”地砸向顾名珍头顶,竟将其所戴头盔整个掀翻在地。
重击之下,顾名珍一阵晕眩,在马上晃了几晃险些栽倒,满头黑发顿时披散了下来。那头盔被射得凹陷一块,咕噜噜滚在地上,大军登时哗然,惊叹之声此起彼伏。再抬头看时,沈思已带着那一队兵士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顾名珍在几名侍卫的搀扶下坐好,嘴角抽搐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忽而又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沈念卿!我倒看你能嚣张几时!来啊,给我冲!踏平这片山坡!有临阵退缩,及驻足不前者,斩立决!”
身边几名谋士见他羞愤交加,情绪激动,纷纷出言相劝:“都督,切不可意气用事啊,那少年所言虽不知真意,却也有几分道理,还是小心为妙啊……”
顾名珍渐渐由大笑转为冷笑:“他的用意再明白不过!不就是看透我们会心生畏惧,而故意在吓我们吗?若真有什么大军,又何须特特跑出来演场戏告知我们呢,直接动手不就得了?哼,哼哼,诸葛亮唱空城计,正是因为城内根本没有伏兵!这把戏玩了一千年,竟还有人没玩腻。”
旁人待要再说什么,只见顾名珍反手一剑齐刷刷砍断了对方的马头,那马挣扎着颓然倒下,热乎乎的血浆喷了一地。顾名珍收剑入鞘,指着地上的马尸冷冷说道:“再有妖言惑众、动摇军心者,形同此马!”
顾名珍将大军分作前中后三队,前队以骑兵为主,可利用力量与速度上的优势快马冲击晋军,寻找弱点,佯动诱敌,集中突破,进而使其迅速瓦解,牢牢把握住战场的控制权。中队由步兵组成,又分成无数小队,每队配有弓弩手、长抢手、狼筅手、火箭手等二十几人,遵照号令变换阵型,将敌人个个击破。后队则是一些老弱病残及伤员,专责补给与接应事项。
大军浩浩荡荡穿过谷口,并未遇到任何异状,一鼓作气冲上山顶,果见山下蜿蜒着一条宽阔的河水,水流舒缓,几如静止了一般。河对岸是大片起伏的丘陵,远远可见晋军行进时搅起的滚滚烟尘。
顾名珍心头一阵悸动,胜利已是唾手可得了!他抬头看了眼天,大朵大朵的云彩低低压向地面,早晨的太阳光从云层缝隙间透下来,在地面投射出形状各异的阴影,那些影子随着风吹云动而缓缓游走,恍若是从阴间潜行而来的鬼魅。
深吸了一大口气,顾名珍猛一挥手:“冲锋!”
六鼓齐响,大队骑兵如山洪般奔腾咆哮着倾泻而下,一股股洪流眨眼间越过野水冲进了晋军的队伍。晋军虽已做好准备摆好了阵型,可在强大的冲锋面前很快便溃不成军了,前方的兵马急忙回转来救,结果更添混乱,战马与战马相互拥挤、碰撞,扬起前蹄咴咴嘶鸣着,战旗倒伏遍地,士兵仓惶四窜。
眼见骑兵的任务已经完成,步兵列队接替而上,顾名珍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四郎,我现在就去替你报仇!待我割了沈念卿的脑袋去坟前祭你!”
他抖起缰绳,欲随部众一起冲下山去,无奈被两旁的侍卫策马拦下了:“都督不可!刀剑无眼,万一都督有所损伤,只怕军心不稳!”
顾名珍扯动马首:“都给我让开!本都督自有分寸!”
正僵持着,互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恍若是晴空惊雷震彻天际,那些马上的、地上的兵士都楞了一愣,纷纷寻找着响动的来源,很快他们发现,山脚处被炸开了一个深坑,尘土飞扬而起,血肉、碎肢迸射四溅,方才生龙活虎振臂冲锋的队伍,眨眼间便倒毙成为了遍地死气沉沉的尸体。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足足静止了老半天,顾名珍身后一名谋士才结结巴巴说道:“是、是火炮!八成是虎蹲炮!”
不待他说完,很快又是几声震耳欲聋的巨响,那些大小铅弹、石弹好似长了眼睛般,分毫不差地落在了顾名珍的步兵方阵之中,密集的队伍霎时间被炸得四分五裂,哀嚎声呼救声不绝于耳。
顾名珍只觉得脚下的地面都在抖动,马匹惊慌地踏动着四蹄,驮着他原地转起圈子,好不容易控制住坐骑,他气急败坏地冲那名谋士吼道:“什么炮?什么虎蹲炮?”
那谋士只是个半吊子,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哼哼唧唧半天也接不上下文。短短片刻功夫里,从山脚到晋军阵地这一段路途已是处处开花,炮弹犹如从天而降的根根巨杵,毫不留情地一下一下捣向地面,要将黑压压密如蚁群的人和马匹全部碾压殆尽。
火炮不同于刀枪,你看不见它从何处发起攻击,也没办法挥动武器拼力一搏,只能在未知的恐惧中暗暗祈求死亡不要降临在自己头上。恐惧如怒潮席卷而过,那些为了立功为了赏赐而奋勇争先的士兵纷纷调转方向朝后退去。
顾名珍怒不可遏,声嘶力竭地大吼着:“往前冲!不许退!击鼓!击鼓!”
可在死亡面前,已经没人顾得上主帅的号令了,十数万人马翻江倒海般齐齐涌向小山,顾名珍的侍卫不得不簇拥着自家主子迅速向后撤离。
原本分崩离析、毫无招架之力的晋军瞬间换了一副面貌,在令旗的指挥下飞快集结成列,向官兵展开反攻,他们三列一组,引弓朝天,随着号令同时射出,密集的箭矢在半空划出一条条流畅的曲线,穿刺进那些慌乱奔逃的血肉之躯。又一阵急促的鼓声响起,两队铁甲精骑从侧翼杀出,长刀快马,虎虎生风,呈合围之势将夺命狂奔的官兵团团围住,从容不迫逐次击杀,刀锋扫过,身首异处。
顾名珍浑身湿透,分不清是血是汗,大声咆哮着:“不许退!都给我冲!冲!我要杀了沈念卿!捉住晋王老贼!”可不管他意愿如何,终究逃不脱被溃退的士兵裹挟着朝谷口撤去。
另一侧下山的路狭窄崎岖,容不得大股人潮同时通过。横冲直撞下,那些位于最外侧的士卒不等接近谷口,便噼里啪啦滚下了山崖,来不及呼救与惨叫,眨眼间尸骨无存。有谁挡在马前,阻住去路,只管一刀砍了便是。无论曾经的兄弟,好友,乡邻,在死亡面前人们已经全无顾忌,他们策马踩踏着同伴的身体向前狂奔,完全顾不上去看一眼某个昨夜还在并肩巡逻、同桌饮酒的家伙此刻正横陈马蹄之下,肠穿肚烂,无助呻吟。
死就死了,一条人命而已,对于偌大的周朝来说,实在无足轻重。
如果世上真有地狱,此情此情便是地狱最真切的写照。
那场惊心动魄的追击与逃亡足足持续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过后,野水岸边的丘陵地重又恢复了寂静。
日中正午,却不见阳光,天色青白而朦胧,旷野里飘散着薄薄的红雾。放眼望去,满目焦土尸骸,血肉模糊,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马匹。残损的衣物、焦枯的毛发和辨别不出颜色的旗帜碎片随风翻飞,起起伏伏,时而被卷上半空,又飘洒而下。
偶尔会从尸堆里探出一只僵直的手臂,不甘心地伸向半空,像在等待谁来搭救,也会有一两张尚算干净的脸孔,带着满眼的愁苦与眷恋,死不瞑目。
沈思率领一队骑兵直追出三十里,几乎将顾名珍残存的部众全部击溃。等他带队返回的时候,晋军正在清扫战场,那些尸体被集中到一处,堆砌成一座座规模可观的小山包,再点火烧掉。无数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在滋滋作响的火光里消失了,没有一块墓碑,没留下一个名字。
山脚下,一个三十几岁、身着官兵服饰的男人正颤颤巍巍来回走动着,双眼紧盯地面,似在搜寻着什么。他满脸伤痕,衣衫残破,半边手臂无力地耷拉着,随身体移动而摆来摆去,想是已经断掉了。
一名晋军士兵提刀欲砍,被沈思摆手拦下:“算了,仗已打完了。”
众人点点头,默默经过那个男人的身边,不再多加理睬。走出几步,沈思忽又站住了,他扭过头盯着那人看了片刻,缓缓开口问道:“你在找什么?”
男人抬起头,漠然扫了沈思一眼,明知是随时可取自己性命的敌将,他脸上却不见一丝波澜:“我哥,还有我侄子。”
沈思抬眼扫视过四周冒着滚滚黑烟的尸堆:“别找了,你找不到的。快些逃命去吧。”
“就在这附近,我知道的。刚才我骑马跑过去的时候,他们喊我来着,让我拉上他们一起跑。可我没停下,我太害怕了……”男人抹了一把被血汗糊住的眼角,看不出喜悲。
沈思皱了皱眉,不无嘲讽:“呵,这就是顾名珍的兵。狗皇帝身边都是这号人,龙椅果然坐不久了。”
那男人表情麻木地抬起眼皮,又蔫蔫垂下:“谁当了皇帝还不是一样。昏庸的皇帝坐江山,受苦的是百姓,像这样为了争皇位打来打去,最后死伤的还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不打仗的时候,就算再苦,就算活不下去,死了,起码全家老小的魂儿是守在一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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