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稀松平常地摆摆手:“绯红与你是何种关系?我与你又是何种关系?事到如今反要见外了吗?”
晋王明明听懂了他的意思,却偏要曲解一番去逗弄人家不可:“怎么,念卿莫不是已将绯红视作女儿看待了?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越来越具家长风范,再过些时日就是将整个王府交于你打理,我也放心了。”
“您是老糊涂了吗,义父大人!我既是王爷义子,难道郡主不算是我的义妹?”沈思气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比我小一岁零三个月的女儿?亏你想得出!”
他脑子虽慢,却也不笨,此刻越想越不对劲儿,再去看晋王,老家伙眼神儿里分明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暧昧和奸计得逞的笑意……说什么打理王府,那分明是当家主母才要担当的重则!不用问,晋王又在戏耍自己了!偏偏自己每次都要着他的道!
“你!”沈思一拳砸在桌子上,指着晋王鼻尖儿半天找不到话说,干脆站起身往外就走。
看到沈思气呼呼大步出了帐子,晋王非但没有着急,反而张开嘴巴无声地哈哈大笑了起来。不同于那些文绉绉的翩翩公子们,沈思向来言辞直白、行止粗鲁,身上还有股子桀骜不驯的韧劲儿,让晋王越是喜欢越忍不住要去“欺负欺负”他。
晋王这头气定神闲饮了半碗茶,刚准备去寻寻那只野性难驯的小猢狲,就见沈思一挑毡帘自己又回来了。
晋王憋着笑问道:“怎么,出去时还七窍生烟呢,转眼就不生气了?”
沈思大喇喇往椅子上一坐,又抓了块芝麻果子塞进嘴里,满脸的理所应当:“气是气的,但方才很多细节还未及详谈,且商议完正经事再生气也不迟。”
“哈,哈哈,”晋王夸张地感叹道,“就知道我家念卿并非左性之人,想不到连置气也如此这般与众不同,真真叫人心生怜爱,情难释手啊……”
沈思假作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抓着茶碗往桌上重重一叩:“再穷酸我可真走了。”
晋王赶紧陪着笑脸执手将人挽起:“不急不急,我先陪你去梳洗更衣,稍后让人置办些可口的酒菜,好好歇息一晚,其他事明日再行计较也不迟嘛。”
沈思立刻抽出手来,一双大眼睛黑漆漆圆溜溜警惕地瞪着晋王。
晋王幽幽一笑:“想替你那小徒弟求情,总要尽些本分吧?本王既是个恶名远扬的风流王爷,这心上人来到营中相会,岂有不彻夜畅饮、笑语欢歌的道理?不然又如何教那顾名珍得知本王对你万千宠爱,以至荒废了正业呢?”
沈思翻愣着眼皮想了半天,闷闷“哼”了声,终于别别扭扭将手朝晋王面前一送:“拿去吧!”
第38章 游太清乐奏广寒笑语声
侍从们抬着热水倒进浴桶,白雾霎时升腾而起,水中不知添加了什么珍稀草药,熏蒸出一室香气馥郁。沈思被激得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连日来风餐露宿马不停蹄,根本顾不及打理自己,他头上、身上早已遍染尘沙,干涩难耐,此刻看到一汪清水荡漾在面前,便迫不及待扯掉衣物“噗通”跳了进去。被他孩子气地一阵扑腾,水流哗啦啦溢了满地,脏鞋臭袜登时冲出老远。
人经过热水一泡,紧绷的肌肉顿时松懈下来,浑身毛孔一舒展开,疲惫也就渐渐消去了。沈思惬意地靠在桶壁上,阖着眼咿咿呀呀哼起了一支家乡小调儿。
这功夫屏风背后帘拢翻起,随即传来了窸窸窣窣的零落脚步声。沈思半边眼角撑开点小缝儿,余光斜斜瞄过去,只见雾气中朦朦胧胧现出了一个高大笔挺的身影,疾缓有度,四平八稳,不是晋王又是哪个?
晋王先将几件干净衣物并数条精、粗布巾搭在屏风上,又端着一应洗浴之物缓步来在了沈思身后。沈思仍旧闭着眼睛,一边饶有兴致感受着那人的举动,一边勾唇浅笑道:“堂堂王爷,何以这般鬼祟?”
晋王没说话,但沈思能感觉到他是笑着的。蒸汽覆满头顶的横梁,凝结成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将两人倒映其中,又扑簌滚落,嘀嗒,嘀嗒……
晋王替沈思解去了束发的网巾,浓密乌发披散下来,他将手指插进发间细细梳理着,动作极尽轻柔。待到头发彻底理顺了,他用长柄木勺舀了水淋湿头发,再取来猪苓掺了奇异花卉、珍珠玉屑研磨成的粉末撒在上头,按照穴位的分布揉搓按压了片刻光景,最后以清水冲洗干净。
沈思心安理得享受着这一切,不知不觉涌起了一股奇怪的错觉好像两人早就以这种方式相处很多年了,无需特别交流便可默契应对,不管是肌肤的触碰,还是殷勤的服侍,都丝毫不觉突兀别扭。甚至于,他脑子里还源源不断蹦出了许多不合时宜的词汇,什么相敬如宾,什么举案齐眉,什么如鼓琴瑟,什么珠联璧合……
头发揩净挽起,晋王又拿布巾沾了皂液替沈思擦拭着肩颈与脊背。沈思两条胳膊架在木桶边沿上,舒服得昏昏欲睡,还不忘言语调侃晋王:“我大周东起高丽,西据吐番,南包安南,北临鞑靼,纵横一万两千里江山沃土,除了金銮殿上那小昏君,便数你晋王千岁身份最为尊贵了吧?真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今能劳烦晋王爷亲自替我洗头搓背,我岂不是比做皇帝还要威风了?”
晋王莞尔:“不管有没有我,单凭沈小将军扬鞭立马、所向披靡的飒爽雄姿,已然威风八面了。宣正那黄口小儿自是万万不及的。”说着话又叹了口气,“做皇帝有什么好?既为天子,便须胸怀整个天下,再难领略人之喜乐。成日里要修炼文治武功,要钻研雄才大略,还要面对无数艰难取舍。管什么至亲骨肉、师徒好友,哪怕是毕生所爱,为了权力统统都要舍弃,所以最后一个个都成了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孤家寡人’了。”
沈思霍然转身,搅得水花四溅,英挺的剑眉底下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似你这般出身显贵的皇亲贵胄,自然不会明白我等草莽之人为何将建功立业引为平生夙志。欲明明德者,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就算没命做皇帝,起码也要做个公卿重臣,不然拿什么去平天下?”
“大丈夫胸怀凌云之志,这自是不错。可惜世人大多只看见贝里珍珠璀璨夺目,却看不到缩在壳内以血肉打磨砂砾的苦痛艰辛。”晋王摇头苦笑,“先父少时勤于学业寒暑不辍,一心想要考取功名报效国家,可惜官场各党派系倾轧,纵他时时严于自律谨慎低调,还是难逃奸人排挤陷害。前朝至平三十年,他于颍州府揭竿而起,历尽千辛万苦终夺得了皇位。可因连年天灾国库空虚,战事频繁人丁凋零,整个新朝处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不得不终日操劳国事,常常批阅奏折至凌晨,以至积劳成疾,早早就辞世了……”
沈思安安静静听着,乌溜溜的大眼珠转来转去,衬得整个人越发青春稚嫩了。
晋王仍旧沉浸在不堪回首的记忆之中:“想我卫氏兄弟九人,原本同气连枝手足情深,谁知为了区区一个太子之位,竟使反目成仇,不是弟弟杀了哥哥,就是侄子杀了叔叔,今天我不去杀你,明天你就来杀我,及至如今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了。从大哥处心积虑想除掉我那天起,我就打定主意,若何时我也有了自己的子女,定不许他们再卷入皇位之争,不教他们再过上这种自相残杀的恐怖生活。”
“原来如此,怪道你年过三十享尽风流却连血脉都未曾留下。”沈思皱了皱眉,又猛地想到了什么,“那你此番又缘何起兵?”
晋王动作一滞,顿了片刻,重将手掌覆在沈思背上轻轻揉捏着,力量控制得恰到好处:“念卿啊,不管你相不相信,当日没能救下你的家人,我十分愧疚。”
听见这话,沈思不觉低下头神色黯然:“事已至此……就别再提起了……”
晋王深深望了沈思一眼,抬手拭去对方脸颊上斑驳的水珠,情真意切地沉声说道:“虽则现而今你不愿在我面前提及此事,但我知道你始终是介怀的。我卫律无能,没本事起死人、肉白骨,也没本事去黄泉路上寻回父兄几人完完整整赔给你。我所能做的,只是全力以赴争夺这个天下而已……有朝一日,我若得荣登大宝,就可以昭告天下还沈家军一个清白,就可以为你父兄洗雪沉冤,使你家姐大仇得报,让你不用再顶着逃犯的罪名东躲西藏。到那时,你想权倾朝野便权倾朝野,想祸国殃民便祸国殃民,想归隐山林便归隐山林,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纵着你、守着你……”
这一通表白真挚而卑微,恨不能低入尘埃里头。沈思听来听去,莫名地鼻子发酸,眼底似蒙上了一层水汽。他唯恐给晋王察觉,赶紧背过身去用手背大力揉搓了几下眼窝,可手一拿开,视线依旧是模糊的。
晋王从背后握住沈思的肩膀,额头抵在他湿漉漉的颈项上,喃喃低语道:“念卿,我这辈子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从没后悔过,可我觉得对不起你……对不起啊,念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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