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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 完结+番外 (洛无奇)


  “嗯。”晋王略点一点头,也不多话,只淡淡扫了眼立在身侧的侍卫。
  那侍卫走上前去,从煎好的药壶里倒了一碗出来,看似要送进房内,却一个趔趄朝年轻后生身上跌去,碗里滚烫的药汁也跟着晃晃悠悠洒出了大半。牛姓后生淬不及防,嘴里惊呼着想要躲闪,无奈手脚笨拙不听使唤,被侍卫撞得倒退出几步一屁股坐在了船板上,连胳膊也被药汤泼湿了,烫得嘶嘶直抽凉气。
  照此不难看出,他四肢无力下盘不稳,并非习武之人。
  侍卫赶忙将他扶起,一脸歉意:“小兄弟,真是对不住,看我粗手粗脚的,你快去拿冷水冲冲,否则起了水泡就麻烦了。”
  “好说,好说。”年轻后生不疑有他,连连答应着,趴到船舷边将手伸进水里冲洗起来。那侍卫趁机一仰头,将碗里剩余的药汁喝了下去。
  片刻之后,年轻后生擦干水渍,回头重新倒了碗药出来。晋王与那侍卫交换过一个眼神,确认对方并无任何不适症状,这才笑着说道:“劳烦小郎中了。”
  那小子姓牛,说话倒不吹牛。一付药喝下去,沈思的症状立刻减轻不少,这几日躺得他浑身僵硬,好容易有了点精神,便与牛家小子有一搭没一搭闲聊道:“小兄弟如何称呼?”
  对方见自己的药立竿见影有了效果,既欣慰又高兴,忙不迭答道:“小人名叫牛黄。”
  沈思不觉轻笑:“牛黄?那可是一味熄风止痉、开窍化痰的好药。”
  牛黄甚为惊讶:“公子也懂药理?”
  沈思懒懒摇头:“药理我是不懂的,只从前略翻看过几眼《本草经集注》,记得上面说,牛黄者胆中得之,大如鸡子黄,药中之贵莫复如此,可见是个好名字。”
  牛黄闻言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公子见笑了,我家祖祖辈辈摆弄药材,名字都是随口叫的。可不比你们大家公子名号起得响亮,一个个又有学问又好听。”
  沈思一愣,旋即自嘲地叹道:“好吗?着实不好,分明是孤苦之兆……”
  他的名字是父亲起的,所谓“思”者,不过是心中一念,所谓“念”者,必定不得相见,所谓“卿”者,又大多远在天边。
  见沈思情绪骤然低落,闭了眼躺在那再无声息,晋王朝牛黄轻摆了摆手,牛黄会意,收起药碗悄悄退了出去。
  有了牛黄的独门草药,沈思总算可以照常饮食了,外伤虽一时半刻难以痊愈,气色却红润不少。晋王脸上也逐渐有了几分笑意。
  船行到鲁运河一段,沈思会偶尔钻出船舱透透气。他也懒怠多说话,只管靠在一个地方默不作声,似在观看风景,眼神却是空的。有时晋王担心他受风着凉,劝他回去休息,他虽不反驳,却也不肯挪动地方。就这样不吵不嚷,只闷闷僵持着,晋王倒拿他没办法了。
  岸边百草茂盛,长满了粉色的菖蒲花,一株株亭亭玉立、碧翠含香。菖蒲叶细长单薄,常被诗人吟诵成青光毕现的宝剑,三尺青青古太阿,舞风斩碎一川波……只可惜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一旦秋来西风起,销尽锋棱怎奈何……
  小船悠悠,一路飘游,过去济州便是兖州,过去兖州便是家乡了。极目远眺,他仿佛望见千山万水的那一端,炊烟袅袅的青砖小院,门口老榆树上结满了绿褐色的榆钱。姐姐与仆妇们就在窗边专心致志做着女红,阳光从窗口散进来,一束一束,光影里浮尘乱舞……
  一阵寒意从脚下攀爬而上,渗入骨髓,沈思止不住打了个冷战。在他身前几尺的地方,晋王正背对他笔直站立着,沈思不想被遮挡视线,向旁边轻移了两步,随着他这一动,晋王也跟着挪出两步距离。沈思霎时顿悟,晋王是想用身体帮他阻挡迎面而来的猎猎河风。
  这意外的发现使他无端气恼起来,他气晋王的无微不至,更气自己竟会留意到晋王的一举一动,将那无微不至看在眼里。他气自己明明怨恨着晋王,一心想杀掉晋王,却还要依赖于对方的保护。
  可是除了晋原,他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他不能再为自己的任性莽撞连累更多人无辜送死了。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与统领万民的朝廷面前,他显得渺小而不堪一击,重重危难好似混杂着流沙的滚滚洪水,随时会将他吞没。身后已退无可退,前方又吉凶莫辨,天下之大,竟找不到一处安身立命之所。
  细算算时间,想必伯龄已然披着绛纱绯袍,迎娶到他的新嫁娘了吧。凤凰于飞,和鸣锵锵,红烛摇曳,春宵暖帐……伯龄啊伯龄,从今后你背靠柳氏,如虎添翼,很快就将要一展平生夙志了吧,只可惜当日红崖顶上的江山之诺,我怕是再不能践约了。
  这世上有一样东西,叫做“时”,它凌驾于人与万物之上,昼夜交替、四季更迭,谁也莫敢与之较量。“时”不来,运难转,“时”过,却又境迁,纵使审“时”度势,难免“时”不我待。它便是如此肆意地凌虐人心,熬干骨血。
  忽然间,沈思耳边响起了卫悠的话当今朝廷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当属皇帝与晋王,只要他二人斗起来,大周必乱,他二人斗得足够凶,我才能趁机取得皇帝信任,一步步培植亲信嫡系,等候时机取而代之……
  如果皇帝要杀之人正是晋王想保之人,他们之间的大战是否不可避免了?晋王身边有孙如商掌控大局,有辜卓子神机妙算,又有张世杰、詹士台等人可指挥兵马上阵杀敌,对抗小皇帝并非全无胜算,而今只差斗志而已……
  一个浪头打来,船身剧烈摇晃了几下,沈思猛地回过神来,惊觉自己竟是要疯魔了。
  古时候有白起用计长平,孙膑血耻马陵,田单火牛阵救国,聂政自毁报友,他沈思身上本该流着那样的血,什么时候竟也学起阴险小人玩弄的勾当了!
  在他胸膛里,似有一团火在烘烤着,喉咙干燥难耐,几乎冒起白烟。太阳穴突突跳着,使他昏昏沉沉意识模糊……
  他梦见自己牵着那匹叫“战风”的黑色小马,走在青草芬芳的揽月山下,泉水声叮咚入耳,和着牧童的竹笛小调儿。他记得自己是在等一个人,他有很重要的话要对那个人讲……可是须臾之间竟狂风骤起,太阳敛去了光辉,变成一颗乌黑的墨块,大地震颤着,裂开一道道巨大的豁口。他的马就站在裂隙边缘,随着碎石一同跌落下去,他慌忙伸手去拉,却只勉强扯到了缰绳。那缰绳套住了马的脖子,勒得皮肉“噶吱”作响,马头呼呼喘息着,一忽儿又变成了父亲的脸,变成了哥哥们的脸,变成了姐姐、姐夫,甚至那个未曾出世的小外甥。他们每个人都被绳子勒得脸孔充血青筋毕现,可沈思不能松手,一旦松手,他们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沈思死死抓着那根缰绳,绳子陷进了肉里,不断向下滑脱着,他恨不得哭出声来,希求那个人能快些赶来,将他解救出困境……终于,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个人之于他比知己更宽厚比至亲更宠溺,他们之间不说也都会懂,不解释也没关系,不挽留也不会离开……
  他知道自己有救了,明明眼角还潮热着,却已不自觉浮现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那只温暖的手掌抚上他的脊背,然后……猛一用力,将他推向了阿鼻地狱。
  跌落的瞬间他挣扎着回过头,却见那个身影化作了一团难以捉摸的迷雾,随风散去。在深渊之上,出现了另一个身影,是匆匆而来的卫悠,卫悠探出半边身体,徒劳地伸出手,可拼尽全力也够不到自己。跌入无边黑暗之前,他只来得及绝望地唤出一声:“伯龄……”
  近乡情怯,近乡情怯,晋王知道这河两岸广袤无垠的齐鲁大地正是沈思的家乡,他触景伤情才会愈发闷闷不乐。此时再多言语也是枉然,只要默默照顾好他就是了。
  听见身后的呼吸声渐渐悠长,晋王猜测沈思是睡着了。他蹑手蹑脚取了外衫过来盖在沈思身上,又小心翼翼擦拭着沈思额头的细汗。手指触碰上皮肤,沈思不悦地侧了侧头,随即嘴角微微翘起,似在笑着,又似在低声嘟囔着什么。晋王好奇地俯下身去,将耳朵贴近沈思唇边,他听见沈思在喃喃轻叹着:“伯龄……伯龄……”
  晋王像被点住穴道般僵在原地,手指还悬在沈思额头上方,久久没有放下……
  
  第30章 佳期误,疾风暗卷楼南树
  
  听见沈思睡梦之中竟然呓语着卫悠的表字,晋王不觉一愣,手上动作也僵住了。他微微眯起凤目,一脸玩味地凝视着眼前少年,脑海深处慢慢浮现出了那个沉默寡言、心思莫测的侄子……
  是啊,遥想当日宁城被围,沈思不惜违背军法、皇命私自领兵出征,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若他与卫悠二人仅仅是同窗情谊,又何必拼死相救?及至他单枪匹马潜入京师刺杀了顾明璋,更是宁愿风餐露宿、东躲西藏也不肯轻易求助于卫悠,究其根源,还不是害怕连累对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小舟飘飘摇摇,划开暗绿色的江面,向一派云蒸霞蔚的天际尽头驶去。晋王缓缓起身,负手站上船头,遥望着两岸连绵起伏的峰峦,脸色被粼粼水波映照得忽明忽暗。风势迎面而来,鼓满袍袖,吹散了他鬓角过早浮现的细碎银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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