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州?”沈思心里不禁生出几分疑惑。沈家军世代戍守北疆,士卒也尽是北方汉子,突然之间向南调遣,环境气候一时很难适应,战斗力必然锐减。况右军都督府有小皇帝的舅舅、大都督柳茂执掌,可谓兵强马壮,无需再添助力。难道说,是小皇帝见父亲与左军都督顾名璋不睦,为安抚顾名璋,特意将父亲调离?如若不然,定是那姓顾的谗臣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以至皇帝对父亲生出了嫌隙。对此沈思倒不担心,凭他沈家三代忠良,父子几人个个能征善战,如今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际,难道还会遣他沈家军解甲归田不成?
对于朝堂与官场那些门道,沈思不懂,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转头问晋王:“从宜州府赶往汝宁,可是会经过你晋原境内?”
“不出意料的话,应是取道平定州,”晋王当即明白了沈思的用意,又问辜卓子,“你可知沈帅何时动身?”
辜卓子面色略显为难:“听闻这旨意数日之前便到了宜府卫,接替沈帅的将领也同期抵达了,此时大军恐怕早已开拔。”
沈思暗暗思索,从此地赶往平定州,快马加鞭的话大半天便能到达,若沈家军刚好经过,说不定可以见上父兄一面,否则此去汝宁山高路远,就不知何年何月再得相聚了。
见他抬脚要往外走,晋王急忙拦阻:“念卿且慢,我派一队护卫随你同往。”
沈思一摆手:“不必,我的马平常人跟不上,只会空添拖累。”言毕急匆匆出了门去。
他赶去马厩牵了自己的“战风”,出王府飞身上马朝平定州方向赶去,那马似也感受到了背上主人的急切心思,一路四蹄飞扬快如闪电,不停不休。傍晚时分,沈思行至了平定州界内,找到当地人一打听,说是确有大军于今晨经过。于是他又继续朝南奔出了三十里,直至被前头大山横住了去路,他驾着马费力攀上峰顶,极目远眺,依旧不见大军踪影。眼看天色已晚,人困马乏,料想再追也是无望,只好下得马来跪在地上朝南叩了三个头,然后带着满腔遗憾回往了平定县城。
不知从何时开始,天上纷纷扬扬飘起雪花,那雪势越来越大,渐渐如鹅毛般遮蔽了四野。沈思一人一骑艰难行走在风雪交加的夜里,因这一整天急于赶路滴水未进,此时冻饿交加,想着仓促上路前程未卜的父兄,想到远在京师杳无音信的卫悠,心底徒生出无限凄凉。他从怀里掏出那颗沾了体温的红色石子,拿在手里端详良久,最后轻轻叹了一口气,重又小心搁回原处。
距离平定县城老远,前方路口忽然现出了影影憧憧的火光,行到近前一看,原是一队人马手擎火把立在那里,为首的正是晋王随身侍卫之一。那名侍卫一见沈思当即催马上前招呼道:“沈公子,我等是奉了王爷之命特在此迎候公子的,公子快请随我等去见王爷吧。”
沈思十分惊讶:“怎么,王爷他也来了平定?”
侍卫点点头:“今日公子离开不久王爷便带领我等出了门,为了赶上公子途中片刻不敢耽误。到了平定不见公子,又听说沈家大军已然过境,王爷料定公子不肯轻易放弃,定会再行向南追去,故而命我等在此守候。”
沈思没想到晋王会不辞辛劳追随自己前来,更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对方意料之中。及至行在了平定城下,本该关闭的城门竟自洞开着,城头下灯火通明恍若白昼,晋王的车架稳稳停靠在那,而晋王本人正在车下来回踱着步子,肩头已结了薄薄一层积雪。
此情此景令沈思心头五味杂陈,他跃下马去三两步奔到晋王面前,似有千般言语堵住了喉咙,可最终只是脱口而出唤了一声:“守之!”
晋王见到沈思,脸上立刻露出了放心的笑容,他将手中抱了许久的披风罩在沈思肩头,又揽起沈思迈步上了马车:“肚子饿了吧?我着人帮你准备了清粥小菜,一直架在炭炉上温着,来喝几口暖暖肠胃吧。”他只消打眼一看沈思的神色,便知此行目的是落空了,因此对沈威及沈家军俱是只字未提。
骤然从冰天雪地的野地走进暖意融融的马车里,沈思脸颊很快蒸出了鲜明的红晕,那粥里添加了驱寒的细姜丝,几口下去便从头暖到了脚。待沈思喝完粥,晋王又亲自取过只软枕塞到他背后:“再歇息片刻咱们就启程回家如何?”
沈思一愣,旋即畅快笑道:“好,歇息片刻便回家!”
转眼年关来到,因王府上下忙于练兵备战,无暇其他,故而一切从简,除夕之夜既未置办酒席大宴群臣,也未召歌姬舞伶表演助兴,只自家人坐到一处吃顿团年饭应景罢了。
这顿饭摆在后园花厅旁的大暖阁之中,众人在湖边燃过烟花赏过红梅便入了席。上首一张红木长案,晋王端坐正中,王妃与绯红郡主分坐其左右,诸位“义子”除姜韵声外皆陪坐下首,每人面前一张高脚几,上头摆满了各自偏好的酒水吃食,后头还有数名使女小童手捧锦帕、漱盂、香茗殷勤伺候着。
毕竟是年节日子,众人为讨好彩头,一个个都费尽心思打扮了起来。不光各位公子披红挂绿金冠玉带,就连稍有些脸面的丫鬟仆妇们也都梳洗一新着了盛装出席,举目四望,举座尽皆喜气洋洋美不胜收。
沈思这一整个白天都耗在了军营里,至晚间方才匆匆返回,是以来不及多做修饰,便带着金葫芦赶来暖阁赴宴了。谁都没想到的是,他一出现在大门口,始终眼睑低垂目不斜视的王妃竟欣然起身迎了上去,还亲自携了他的手将他引至自己身旁坐下:“念卿快来,今日我特命人为你准备了鹿尾汤,可暖腰膝的。”
劳动王妃相迎,沈思着实受宠若惊,待坐到椅上才记起还未向王妃道谢,又慌忙起身施了一礼,他笨口拙舌不善应酬,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吉利话,最后只好生硬道了声:“多谢夫人。”
王妃并不计较这些,见他双颊微微泛红,反而轻掩嘴角偷偷笑了起来。
边上那行人冷眼旁观着,脸色自是不甚好看,讥笑者有之,鄙夷者有之,嫉恨者亦有之。但沈思生性豁达,于此种种只管视而不见,照旧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坦坦荡荡毫不造作,教人看着更觉可气。
以金葫芦的身份自是不能入席的,他立在沈思背后帮忙执着酒壶,而沈思则时不时夹起筷子好菜塞进他嘴里。他出身乡野,从未见识过如此奢华场面,一双眼睛左顾右看目不暇接,瞧着来往的美艳侍女个个发髻高盘珠翠满头,不免小小声笑道:“沈将军你看,那些姑娘的脑袋像不像花篮子?嘿嘿嘿,都不觉坠得慌吗?”
沈思见他傻气,也与他玩笑道:“许是脑中空空,走起路来太过轻飘,因而要在脑袋外头加点分量压上一压吧。”
二人说话的功夫,绯红郡主正巧立在王妃身侧帮母亲布着菜,闻听得沈思这番言论,她登时气呼呼嘴巴嘟成了鸭子状,又是瞪眼又是竖眉自己跟自己较了半天劲,最后趁人不备伸手悄悄摸上发髻,摘下了两只成色十足的金步摇,想想还不满意,又将脑后一枚翡翠簪花揪了下来,这回总算是舒坦了。她可并非认同沈思的话,她只是不能给那黑小子和黑小子身后的土豹子看扁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戈小白提议在座每人诵诗一首向晋王恭贺新春,众人自是纷纷响应。有人云:“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有人云,“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也有人云,“开尽小梅春气透,花烛家家罗列。”
轮到沈思,那些人知道他是行伍出身不通文墨,都等不及看他出丑了。沈思在诗词上所知确实有限,也不扭捏遮掩,见众人的诗句中皆带着一个“春”字,他便朗声念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一首吟罢,满座顿时哄堂大笑,连晋王与王妃也禁不住笑出了声。待众人笑毕,晋王却又开口道:“这首《春晓》看似浅显平淡,细细品来却别有洞天,本王心实喜爱,到底是念卿懂我。”他目光清澈地望向沈思,幽幽笑道,“要知只有心无杂念、怡然自得之人,方能春眠不觉晓,也只有远离凡尘纷扰、车马喧嚣,才得处处闻啼鸟,不问萧萧风雨之声,只将满腔闲情付与烂漫春光,感念微雨过后的花开花落、众卉新姿,何其恬淡平和?此等境界,本王诚向往之……”
此言一出,其余人等自不必说,就不屑地撇开了下巴。
晋王本是好玩好闹之人,可今日不知为何却沉默了许多,未到午夜,他便意兴阑珊地遣散了众人。王妃领着绯红郡主离席之前,特意来在沈思身旁悄悄嘱咐道:“今日除夕佳节,就劳念卿代我陪着王爷守岁吧。”
见晋王慢悠悠朝门口踱去,沈思踟蹰片刻,最终默默追了上去。晋王好似认定他会跟着一般,头也不回地轻声说道:“念卿啊,本王依稀记得几年前随皇帝前往揽月山的情景,幽幽鸟鸣,潺潺溪涧,山入云端,恍若仙境。偶有牧童骑在牛背上踏着露水穿林而过,那小调儿是如何唱的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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