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机大事,众人都知道厉害缓急,当即各自上马朝了山下奔去。行出几步,晋王又停住了,站在半山腰举目四望一脸沉醉。
沈思不觉有些疑惑:“守之,在看些什么?”
“念卿来瞧,”晋王手持马鞭朝远处一指,“这便是我晋地风光,山之阳,水之湄,天险雄关,鬼斧神工,真好,真好……”
一行人赶回山下大营,众将官已经齐聚在了议事的大帐之中,晋王边脱着披风往里走,边从容吩咐:“有何军情,细细道来。”
下属急忙奉上公文:“禀王爷,一支三十万众的朝廷大军突然由广平府攻向晋原,辽州一线已全部败溃,敌军长驱直入杀奔晋阳而来,沿途州县告急,孙长史处无将可遣无兵可派,现请王爷示下。”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令所有人震惊不已:“三十万人?如此大规模的兵马调动为何晋原方面毫不知情?狗皇帝到底是用什么法子将这支大军悄无声息运到广平府的?难道有飞天遁地的本领不成?”
而更加令人懊恼的是,一直以来他们将大量兵力投入在了与鞑靼交锋的葭州和与朝廷大军对峙的律洲,谁能想到最先被攻破的竟然是之前毫无异象的东南一线。
下属硬着头皮回道:“今夏辽东洪患,朝廷派了民夫运送粮食、砖木前去救济灾民及修筑水防,因每次派出的人马数目并不太多,故我军未曾放在心上,及至近日方才知晓,原来他们就是用这法子将士兵分批偷偷迁往广平府的。”
“假扮民夫?那要费上多少时日?”晋王不禁眉头微皱,“看来我那侄儿是筹谋已久了,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下属分不清晋王是在向他问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只管据实答道:“前前后后加起来,共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
三个月?沈思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个可怕的念头,往前推三个月,不正是他只身潜入敌营,偷兵符、绑人质、和卫悠定下三月之期的日子?难道说……难道说那根本不是卫悠在念及旧情按兵不动,而是彻头彻尾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是在利用他蒙蔽晋王的双眼、降低晋王的警惕,逃过晋王的耳目?
想到这沈思“腾”地站起身来,紧走几步来在下属跟前颤声问道:“我且问你,那支广平府杀来的奇兵所属何部?”
下属躬身答道:“乃是由襄樊郡王卫悠所执掌的柳家军。”
“柳家军?”底下众将不禁面面相觑,“柳家军不是被调去了耀州对付鞑靼人了吗?”
“报”正疑惑间,帐外又有探马疾驰而来,“禀报王爷,鞑靼人行至鄜州,与朝廷兵马僵持数日,忽然调转枪头直奔同州而来……”
话音未落,大帐之内已炸开了锅:“怎会如此?鞑靼人是脑子被野狗吃了吗?放着唾手可得的中原不要,反来招惹屡次将其打得落花流水的晋军?”
前来报信的下属满脸义愤:“诸位将军有所不知,原是那狗皇帝与鞑靼贼子订下了卖国之约,朝廷许诺只要鞑靼能与之齐心合力攻下晋原,朝廷便将奉元以北、晋原以西的大片疆土悉数划与鞑靼!”
众将闻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同为汉家儿郎,我等抛头颅、洒热血,宁死不让寸土,他身为一国之君却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实乃我大周之耻!”
只有沈思还在不死心地追问来人:“那、那驻守耀州的可是柳家军?”
下属点点头:“确系柳家军不假,可据探子回报,柳家军的精锐并未一同赶赴耀州,那里只有一些老弱病残和小皇帝从各处调来供襄樊郡王差遣的杂牌军。”
沈思听完“啪”地一掌击向桌面,竟将实木的桌子生生拍去了一个角,之后他提剑往外就走。
晋王在背后连声唤他:“念卿,念卿,你去哪里?”
沈思咬着牙狠狠吐出几个字:“去杀了卫叔远!”
卫悠的弟弟卫谦被单独囚禁在营中一处僻静的帐子里,每日的饮食用度说不上好,倒也不算太刻薄。他两手已然残废,稍重些的物件便提不起,连使筷子这等小事都很艰难,吃饭喝水全由一名看守负责喂给他。
起初几天他不吃不喝不睡,几乎将全部时间都用在了诅咒和辱骂沈思上头,用词恶毒至极,言语污秽不堪,直到嗓子坏了,嘶哑得叫不出声了,才渐渐安静下来。
沈思进去的时候,卫谦正在专心致志观察着稻草堆里钻出的一只青皮蚂蚱。立秋了,暑去凉来,它的寿数到了,想是再蹦跶不了几天了。
听见脚步声,卫谦迟缓地转过头,眯起眼睛费力将目光聚焦在沈思脸上,好像不认识一般,足足老半天才翕动着粘涩的嘴唇问道:“我的时辰到了吗?”
死到临头能如此坦然,倒有些不像他了,沈思居高临下逼视着卫谦,眼里怒火熊熊:“你早就该死了!”
卫谦低下头去,呆呆注视着那只蚂蚱,看它一步一步挣扎着起跳,一步一步笨重地落下,一步一步,终于寻到了个可以通往帐外的缝隙,就在它试着想要爬出去的时候,卫谦猛地抬起脚,用力跺了下去,鞋底反复碾压着,等挪开脚时,那里只剩了一团青绿色黏糊糊的碎末。卫谦盯着那团令人作呕的碎末,嘴角绽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
“唰”的一声,沈思抽剑在手,即将挥出之际,卫谦忽然开口问道:“沈念卿,那晚你就躲在我寝账外头的歪脖树上,对不对?”
剑悬在卫谦颈项处,剑气甚至划破皮肤带出了一条血痕,沈思牢牢握着剑柄,紧锁眉头看向卫谦,却没有继续砍下去。
卫谦眼神里带着一股奸计得逞的狡黠:“呵,兵营重地,哪来的什么號鸟?”
“那晚你知道我在偷听?你和卫伯龄都知道我在偷听?”沈思反手撤剑,紧接着一把揪住卫谦衣领,将人拎起死死按在了木桩上。
卫谦答非所问:“沈念卿,你与我家兄长同窗数载,应该很清楚他的脾气秉性吧?”
沈思眼神微微向旁边躲了一下,他不知道卫谦这话的用意,所以并没有回答。
卫谦也根本没打算要他回答,而是自己直接给出了答案:“我家兄长卫伯龄心思缜密,城府深沉,精于谋略步步为营,他又怎会猜不出你只身前来赴约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你是说……那晚我所听到的话,连同之后暗害我不成反被我绑为人质,都是你们预先算计好的?他竟心狠手辣到用亲身弟弟的性命来设陷阱……”沈思手臂一软放开了卫谦,自己接连倒退出几步,有些站立不稳,“那兵符呢?兵符总不可能造假的!”
卫谦顺着木桩滑坐在了地上,因为手废了,撑不起身体,只能软塌塌木偶一样靠在那:“兵符自然是真的,可若没拿到小皇帝的圣旨,他又岂敢轻易给人盗走兵符?”
沈思闻言,苦笑自语:“卫伯龄啊卫伯龄,我待你一片深情亲如手足,即便阵前为敌也从未想过要取你性命,你又何以算计我至此……”
卫谦鼻子一哼,满是鄙夷:“一片深情?哈哈哈,和‘天下’相比,深情算得了什么?我废太子一族多少年韬光养晦卧薪藏胆,为的就是有天能够大仇得报位登九五!日后卫悠便是大周的帝王,诗书所载,丹青所画,扬名于后世,功显于千秋,你我……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算得了什么呢……”沈思喃喃低语,一时有些恍惚。
念卿,人生之短如白驹过隙,大丈夫生当宏图翼展,青史留名……念卿,今日我如困兽,你似雏鹰,难为天下计,然十年之期,我定能冲破樊笼,你也将羽翼渐丰,待那时我坐龙庭你掌千军,笑谈天下事,海内尽清平……这是谁说的话?是卫伯龄?沈思摇摇头,什么前尘什么往事,回首望去竟满眼皆是“过”与“错”。
见沈思面如死灰,神情颓败,卫谦笑得愈发得意了:“从前人常说沈家小五少年英雄用兵如神,如今看来真是贻笑大方,不过是个蠢钝如猪的草包罢了。你可曾想过,当年你父亲被困汝宁,兄长写密信示警,他明知道我对此事极力阻挠,为何要将我单独留在放有密信的书房里?”
“闭嘴!”沈思胸口一阵剧痛,如有针刺,“不要再说了!”
可卫谦不肯善罢甘休:“你可曾想过,当日你藏于药王金身之中逃离京师,为何那么巧追兵会在你即将脱身的一刻赶到?又为何那么巧,给官兵看到你是被晋王的人马所救?你可曾想过……”
“我说过让你闭嘴!”沈思大吼一声,手起剑落,寒光卷起卫谦的人头飞出几米远,咕噜噜滚进尘埃之中,片刻之后,血从齐刷刷断开的脖子里猛然喷射出来,眨眼间染红了半边营帐。
“来人!”两名卫兵应声进账,沈思用脚尖挑起那颗人头踢向来卫兵,“将卫叔远的人头用石灰水泡了,包在丝帛内送去给襄樊郡王,以作劳军之礼,就说是我沈思敬赠!”
第59章 俱随风,是非成败转头空
鞑靼人来得比晋军以为的还要更快,千军万马怀揣着血海深仇,如激荡的黑潮般汹涌袭来,烟尘滚滚腾空而起,飞沙走石遮天蔽日,铁蹄轰隆作响,大地也为之震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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