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头又说了什么,沈思尽皆听不见了,他耳畔嗡嗡作响,不断萦绕着那句话,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了,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了,早已……死在乱军之中了……
沈思定定站在那里,全身僵硬如同冰封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那一家老小是何时告辞离去的,直到辜卓子上前扶住他的手臂,他才木然地迈动双腿,跟着辜卓子慢慢走向马车。
上车的时候他一脚踏空,整个人直接跪倒,膝盖砸在尖锐的石子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是狼狈地挣扎了半天也没能站起来,还是两名侍卫一左一右架着他,才笨拙地爬上了车子。
接连数月奔波苦战,他膝盖上的隐疾日渐加重,起初只是上马下马会略感僵直不适,后来站得坐得久了,要试着一点一点活动开才不至跌倒。白云苍狗,世事无常,从前他是宁城脚下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以一敌万,神兵天降,如今他是罪无可恕的朝廷要犯,颠沛流离恶名昭著,支撑在心里的那股精气神儿散了,多年积攒下来的大小伤痛就一股脑找上门来了。
仅仅是爬上马车这么个微小的动作,已经耗得他精疲力竭了,伏在那喘息的功夫,许多画面,许多言语,许多情真意切的美妙瞬间,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不断闪动旋转……等这场仗打完了,就去揽月山找处风景极佳的所在,置办一所宅子,附近要有向阳的山坡,可以放马,可以种菜,院里铺上打磨平整的青砖石,门口种上一棵老槐树……
两名侍卫候在车厢外头没有动作,只用眼神向辜卓子探询着下一步的打算,辜卓子正斟酌着该如何宽慰沈思,沈思倒主动开口了:“走吧,再不快些赶路,明日便到不了同州了……”
他是一定要去同州的,哪怕那里已经被鞑靼人所占领,他也一定要去,哪怕真如老者所言,晋王已死在乱军之中,他也一定要去,哪怕辜负了晋王送他出城的一片苦心,也一定要去!无论如何,晋王还在同州城里,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十七夜,张弦月,小路崎岖,车子一路颠簸,走得歪歪斜斜。
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山脚下耸立着一排新堆的坟茔,那些挥舞铁锨的埋尸人一边低头夯土,一边齐声哼唱着:“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突然,滚滚马蹄声从后方疾驰而来,很快来在近前,无数火把连结成的长龙将马车团团围住,骑马之人皆是官兵服制,一个个剑出鞘弓上弦,如临大敌。为首的将官催马上前拱手对喊话道:“车内坐的,可是沈念卿沈公子?”
第61章 游故里,荒草凄凄杜鹃啼
这一行人不知是何来头,看他们一个个穿着官兵服饰,十有八九是朝廷的人,两名侍默默抽刀在手,做好了御敌的准备。
听见动静,沈思有心探头出去瞧瞧状况,可还未起身就被辜卓子抬手拦了下来:“公子,一切务必小心行事!”
那为首的将官见无人应答,抬高声调又问了一遍:“车内可是沈念卿沈公子?末将奉王爷之命,特来恭迎公子返回晋阳。”
王爷?是卫守之!沈思心头忽地腾起一片光亮,来不及想太多,身体已经不受控制地冲了出去,喜悦而急切地一把掀开毡帘……那马上的人眼生得紧,非但不是晋王属下,以前更从未见过。
沈思脸上的笑意渐渐敛起:“尊驾是哪一位?”
那人抱拳在手恭敬有加:“末将襄樊郡王麾下从五品副千户张佑宝,特来恭迎公子返回晋阳。”
沈思心头那团光亮一点点暗淡了下去,既然卫悠派了人来“恭迎”他返回晋阳,那也就是说,晋阳现如今已经完全掌握在卫悠手中了……败军之势,势如山崩,或许从卫悠以亲生弟弟的性命作为诱饵暗度陈仓运兵晋原开始,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
沈思痛苦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睁开,目光清冷:“我若不从呢?”
那张千户似是早有准备:“公子神勇无敌素有盛名,末将等自不敢强加胁迫,且公子乃是王爷贵客,须当以礼相待才是。然上命不可违,临行之时王爷有言在先,如若末将五日之内请不到公子返回晋阳,便以晋王妃与绯红郡主的项上人头祭旗,如若末将十日之内请不到公子返回晋阳,便血洗晋阳城,如若末将一月之内请不到公子返回晋阳,这教这晋原境内秀丽山河悉数化为焦土。”
一时之间沈思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更不敢相信这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卫伯龄。十二初相见,轩窗一瞥惊鸿现,他所认识的那个卫伯龄睿智敦厚、忍辱负重,而今的卫伯龄却是如此狠毒残暴,冷血无情,回头想想,他当初竟然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去斩石盟誓,甘愿助起成就大业,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对于沈思来说,想冲破眼前的重围十分容易,可卫悠所设的那道看不见的樊篱,才是他真正无法逾越的。卫悠不愧是个好猎手,知道什么样的绳索最能困住他这头野性难训的猛兽,王妃与郡主,晋阳城内无辜百姓,晋原的大好河山,他一样都不能舍弃,所以他别无选择,不管愿不愿意,不管等在前头的是刀山火海还是车裂凌迟,他都只能乖乖遵从卫悠的意愿,被“迎接”回晋阳。
沉吟片刻,沈思苦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朝辜卓子及两名侍卫各自深施一礼:“辜先生,二位大哥,承蒙照顾无以为报,咱们就此别过吧。若诸位仍愿继续前往同州,若诸位有幸寻到晋王,烦请帮沈思捎句话揽月山巅,红崖顶上,衔杯相候,死生契阔!”
这可能是个注定带不到的口讯,这约定可能永远不会有人赴约,可对他来说,只要一天没有亲眼看到晋王的尸体,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认定晋王还活着,哪怕这希望再渺茫,也足以支撑他去面对任何难关与困境。
他要活着,活着等晋王回来。
短短数月,繁华的晋阳城已是断壁颓垣一派凋零,长使孙如商战死,王妃、郡主成了阶下囚,太监总管胡不喜摇身一变,做起了襄樊郡王脚边摇着尾巴舔鞋底的狗奴才。
行至晋阳城外,卫悠如他所言一般真的来“恭迎”沈思了,那张脸上带着一如往昔的温润笑容,举止亲厚言辞热络,丝毫不见戒备与怨恨,好像之前沈思亲手斩杀他胞弟的事根本不存在一般。
卫悠走上前去亲自扶了沈思步下马车,嘴里不忘嘘寒问暖道:“日夜兼程累坏了吧?我已命人备下你最中意的酒菜,稍后便为你接风洗尘。”
“不必了,”沈思平静地回绝了卫悠,“我想先见见王妃和郡主。”
如果此刻手中有剑的话,沈思无法确定是否能控制住自己不一剑割断对方喉咙可事实上他并不能这么做,王妃和郡主还在卫悠手上,就算他脖子再硬,也只能乖乖受制于人。
卫悠玩味地扁了扁嘴:“既然如此,那就先去见上一见,让你安安心吧。酒咱们晚些时候再喝,还像从前一样,把酒畅谈,抵足而眠,岂不快活?”
沈思摇摇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从前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才会误将你引为知己,今时今日你我已是楚河汉界壁垒分明,那些虚情假意的戏码,不演也罢。”
“看错了人?哈哈哈……”卫悠笑得满面春风,“念卿啊,愚兄又何错之有呢?我只不过是凭本事将那些原应属于我的东西取回来而已。这权势,这江山,这皇位,连同念卿你这个至交兄弟,原本不全都是属于我的?”
沈思冷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当年我心甘情愿信你、助你、冒死救你出宁城之围,只因你是个磊落汉子,虽身负血海深仇却行事坦荡,到如今我才知道,你可以眼都不眨地出卖同胞手足,利用至交兄弟,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全是阴谋与欺骗!”
听了沈思对自己的评断,卫悠非但没有半点气恼,反倒一脸的怡然自得:“说我欺骗你利用你,我那晋王叔父当日以‘义子’之名强行带了你在身边,何尝不是欺骗与利用?你只身赴会来窃取我的兵符、绑走我家三弟,何尝不是欺骗与利用?要怪,只怪你认贼作父,竟要为了叔父大人与我为敌。不是我要利用你,是你送上门来给我利用,逼着我不得不欺骗你。”
见沈思并没有接话的意思,他又语重心长地劝道:“我知你心中有气,念卿,你是个聪明人,何必自寻烦恼呢?三弟之事,我就当从没发生过,那小皇帝杀你父兄诛你满门,我自会替你报了这个大仇,从今而后,我照样以兄弟之情待你,待我登基坐殿那日,便是你封侯拜将之时,你我兄弟从此后千秋万代,共享荣华……”
沈思没有再去听卫悠都说了些什么,他的目光越过卫悠肩膀,缓缓落在后了背后巨大的城门上,城门是上好红松木制成,外头包裹着铁皮,嵌了铜钉,门上悬挂着椒图,那是龙的第五子,其状如蚌,铺首衔环,性好闭,可逐妖驱邪避祸求福……然而这一次,它没能替晋王守住自己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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