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说与不说并无两样,一旁的老实人孙如商也不免好奇起来:“阿渊,看这沈公子的品貌举止,莫非王爷变了口味?”
“王爷的心思,又岂是你我可以妄自揣度的?”辜卓子留下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与孙如商一道离开了。
待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长廊尽头,胡不喜狠狠朝地上吐了口老痰:“呸,什么玩意儿!连个正经品级都没混上,倒在咱家这里摆起架子来了!”
酒宴之前,胡不喜奉命引着沈思在王府四处逛了逛,也顺道见了几位同为晋王义子的少年。
每到一处,少年们都会拿出银两悄悄塞给胡不喜。给得多的,他会一边喜笑颜开地推让:“这如何使得,可真真是折煞老奴了。”一边将银子心安理得接到手中。
给得少的,他照样会皮笑肉不笑接过银子揣进怀里,等行至无人处却又一口浓痰啐到地上,还用鞋底蹭上几蹭:“呸,这就叫拿着苇管吹炉火太小气了些!这副德性还想出头?做梦!”
斜眼看看身侧的沈思,他故意旁敲侧击着说道:“待会儿府里头设宴,这些位公子都想坐到王爷近前,王爷身边统共只两个位置,这不是难为老奴嘛,唉,只看哪位更会做人喽……”见沈思恍若未闻,依旧自顾自欣赏着园中景致,他又提高音量递着话,“别看只是个位置,这坐得远、坐得近可大有讲究。王爷就是这王府里头的天,那离天近的主儿,自是呼风唤雨不在话下的。”
沈思虽然不擅人情世故,却也不傻,胡不喜这番话摆明了是在伸手跟他讨好处。别说他根本不打算仗晋王之势作威作福,就算他想,也不会叫一个阳奉阴违的阉人扼住命门。所以胡不喜越是卖力给他暗示,他越是装傻充愣,甚至还将一片树叶搁在唇边自得其乐吹起了塞北小调儿。
王爷的家宴,可谓群芳荟萃。除去孙如商、辜卓子等至近的下属,便是满眼争奇斗艳的翩翩公子了。细细闻去,酒香、菜香之中夹杂了一股浓郁的脂粉香气。
坐在晋王身侧的两位分别的是晋原第一才子戈小白和有小宋玉之称的美男子张锦玉。晋王一会儿逗逗这个,一会儿哄哄那个,倒是一碗水端平,绝不厚此薄彼。至于沈思,因为不曾花钱收买胡不喜胡总管,理所当然被安排了宴席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
座中另有一位名冠大江南北的琴师姜韵声,晋王虽与他交流不多,却处处透着关切与疼惜,席间姜韵声偶有一两声咳嗽,晋王遍立刻命人送了自己的大氅过去,看样子若非碍于“足疾”,他定是要亲自将大氅披在对方肩头方才算满意。戈小白与张锦玉看到这幕,一个翻起白眼面露不悦,一个则欺身而上笑嘻嘻缠住了晋王。
沈思冷眼旁观,不免暗暗有些失望。几日来的朝夕相处,令他对晋王印象大为转变,想不到这位“草包王爷”竟是个无比洒脱坦率之人,甚至还颇有些“是真名士自风流”的魏晋气度,因而他把之前有关晋王贪酒好色的那些传言都当成是世人误会中伤。谁知今日一见,晋王不但重用了胡不喜这等奸馋小人,还将一众男子的投怀送抱、曲意逢迎引为乐事,看来自己终究还是看错他了。
说不清是何缘故,有股莫名的浊气堵在沈思胸口,令他心绪烦闷,不知不觉间,那张本就不甚白皙的脸孔也跟着暗沉了几分,连侍女们上前端酒送菜都战战兢兢倍加小心。
因为沈思身份特殊,席上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观察着他。对于来自四面八方内容各异的目光,沈思全都视而不见,只管泰然自若地闷头吃喝着,既不与人敬酒寒暄,也不刻意讨好晋王,等到面前的菜肴全部扫光,壶中酒水喝得一滴不剩,他便起身朝着主位拱了拱手,推说略感不适而告辞了。
众人看看沈思桌上光可鉴人的空盘盏,又看看沈思大步流星走出门去的背影,一个个心头不免疑惑更胜。独独晋王心里倒生出了些许欣慰看来那黑小子对本王品性优劣还是介怀的,这倒未尝不是件好事。
胡不喜一直垂手立在晋王身侧,见沈思旁若无人地昂首离去,他忍不住弯腰凑到晋王耳边小声挑唆道:“这沈公子也太过傲慢了一些,简直不把人放在眼里,还当咱们晋王府是市井大街不成?莫不如老奴带人去教教他什么叫做规矩……”
晋王不以为意地挑挑长眉,慢悠悠说道:“一种鸟儿一个养法。燕雀就关在笼子里头调|教几样杂耍,鹩哥就得绑了爪子拴在架子上乖乖学舌,至于鹫鹰嘛,当然得放上天了……”
在晋王爷眼里,所谓风华绝代,可不是空长张漂亮脸孔就够了的。好比眼前这些男人们,整日坐在后堂患得患失,为了争宠不择手段,这样的气度何言风华?一个个不知有国,不知有民,眼中无山河壮阔,心中无大志宏图,这样的胸襟又如何绝代?
可叹小皇帝竟以为他卫律真会喜欢那种堪比闺阁女儿的男子,还屡屡费尽心机将那样的“可人儿”送到他身边,借以监视他、算计他。而他又不能不表现得恩宠有加疼爱非常,否则皇帝又怎么会轻易相信他借机传去迷惑人的假消息呢?敌人派来了伪装成绵羊的猎犬,就把喂了毒药的野鸡主动送到对方嘴里去,正所谓将计就计,借力打力。
胡不喜越琢磨晋王这话越不对劲儿,赶紧假模假式地在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巴掌:“呦,正是鹫鹰,正是鹫鹰,老奴这两颗眼珠子真真该抠下来当石子儿垫桌子腿了,怎么就有眼不识金镶玉呢!”
每每看到胡不喜这副不知羞耻的模样,晋王总会忍俊不禁。胡不喜是真小人,惯于贪小耍诈,却又耍得并不高明,他一举一动暗藏了怎样的心思,自然逃不过晋王的眼睛。所以晋王才会明知其阴损不良却照旧将其留在身边,只为了看他每日丑态百出,借以解闷逗趣罢了。
“又错了,又错了,看来你这眼珠子要抠两遍了。”晋王哈哈大笑,“这一块不是金镶玉,这一块是石中玉!”
从酒宴大堂出来,沈思在一名侍女的引领下回去了住处。那是一幢位于王府角落的僻静小院,和其他几位“义子”所居的亭台楼阁相比,略显寒酸了一些,好在沈思对此并不在意。
整个院落青砖铺地,东南角种着数株寒梅,西面是一排兵器架子,上头刀枪剑戟一应俱全。沈思暗自点头,这倒是个每日晨起练功的绝佳处所。
正房左右三间贯通,并未隔断。进了门便见一张花梨木桌案摆在当中,上头陈设着简单的笔墨纸砚,案后的架子摆满各色书册,《吴子》、《六韬》、《尉缭子》、《司马法》,俱是他日常翻阅的兵法典籍。架旁墙上并排挂着一把铜制大黄弓和一柄他用惯了的三尺青锋剑。
书架左侧是一扇巨大的水墨屏风,上头绘着“塞外秋霜图”,疾风劲草,马蹄如飞,笔触磅礴大气畅快淋漓。绕过屏风便是卧房了,打眼望去一素到底,从被褥软枕到罗帐帘笼,皆是粗布缝制,既无纹绣也无饰品,竟与他在军中所用毫无二致。
面前一切都让沈思惊讶不已,若不是孤身离开的晋原,他还真以为是哪位家人帮他归置出了如此合乎心意的住处呢。
“沈公子,可还满意吗?”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上了年纪的和缓女声,沈思急忙回头去看,只见对方大约四十岁上下,面容圆润富态,举止从容端庄,身侧还跟着两名同样清丽可亲的侍女。
一愣神的功夫,先前带路的侍女已然屈膝行礼道:“奴婢参见王妃。”
沈思闻言赶紧上前见礼,却被晋王妃及时伸手扶住了。王妃挥开左右,轻声细语地笑着说道:“前几日王爷提前着了人快马加鞭赶回府里,托我替他新认下的义子收拾个住处,还细细讲明了如何装饰如何陈设。我虽按照王爷的要求一一置办妥了,却不免有些担心,怕自己哪里会错了意,否则岂有给客人住在这种地方的道理?今日看你神色还算满意,我也就放心了。”
沈思闻言不觉一愣,没想到如此合乎心意的住处竟是晋王提早安排下的,两人相识不过几日光景,晋王竟已对他了解至此,一时间难免叫人感概万千。
静默片刻,沈思回过神来,向晋王妃躬身致谢道:“多谢夫人厚爱,您身份尊贵,又是长辈,还要劳烦您费心操持这些,沈思心里着实过意不去。”
晋王妃慈爱地笑笑,拉着他到桌边坐定,似家常闲谈般说道:“沈公子不必多礼。这一次多亏你领兵解围,王爷才能成功获救。你是王爷的恩人,自然也是我的恩人。我所做这些琐碎小事和救命之恩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方才我与王爷见面,听他讲起你天降奇兵大败叛军的场面,真是钦佩不已。说起来,你这行事作风倒使我想起一个人来……”
“哦?”沈思禁不住好奇,“哪一位?”
晋王妃眉目微微眯起:“那人……就是从前的晋王爷,也是一样的胆大包天,剑走偏锋……”
沈思惊讶地张大嘴巴,一时间忘记什么敬与不敬了:“夫人所说的晋王爷,可是晚辈所知那位晋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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