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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崖顶 完结+番外 (洛无奇)


  等他们笑够了闹够了,晋王方才慢悠悠踱了过去,半是钦佩半是埋怨地说道:“唉,许是本王安逸惯了,又年纪渐长,实在见不得这等惊心动魄的场面。念卿,今后千万莫叫本王担忧了。”
  惊心动魄的场面他见得多了,生离死别这辈子也不知经历过多少回,晋王爷可是个刀子剜在心尖上也照样谈笑风生的角色,偏偏这一次却为沈思担惊受怕以至后背里衣尽数被汗水湿透了。
  平日沈思言行举止还算沉稳练达,可一旦遇上这等既新鲜又充满挑战的事物,“小猢狲”般的真性情就显露无疑了。听了晋王的话,他左耳进右耳出全未放在心上,反倒意洋洋拉着晋王跑去炫耀起了他的战利品:“王爷,沈思在府上叨扰多时,承蒙照顾,这张虎皮就权当是孝敬你了!”
  晋王不禁暗暗苦笑,沈小五儿啊沈小五儿,我晋王府里除掉凤毛麟角不好找,旁的什么珍禽走兽搞不到,何至于要你去以身涉险去猎老虎呢!
  他一抬头,正对上沈思两颗漆黑晶亮的眼珠,那张脸被汗水和尘土搅和得花猫一样,神情欢快而真诚。晋王自然不忍扫了沈思的兴致,于是故作欣喜地谢道:“那本王可就却之不恭啦!待回去后叫人缝制一张垫子,就铺在书房隔间的那张罗汉榻上,想来这一整个冬天倚着它看书再不会冷了!”
  傍晚时分,一行人在山谷的平坦处扎了营,趁侍卫们生火烤炙鹿肉的功夫,晋王命几人拿了更换的衣物鞋袜,便拉起沈思朝不远处的岩石群走去。绕过几簇高低错落的岩峰,眼前霍地现出了一池冒着蒸蒸白气的天然温泉。
  “念卿,今日你在灰土里滚了大半天,定是难受得紧,也下来洗一洗吧。”晋王自顾自脱去外袍子下了水,侍卫们则退出了几丈开外远远守着。池水温热宜人,散发着浓重的硫磺味道,人泡在里头立时倦意全消,通体舒畅。往日晋王带人进山狩猎,累了就会顺道来这里解解乏。
  沈思在池边傻站了片刻,并没有要下水的意思,反而表情古怪地朝后退出了几步,还“咕噜”咽了口吐沫:“我……谢谢王爷好意,还是不用了……”
  起初晋王以为他是羞于与自己共浴,转念一想又不像,沈思并非扭捏造作之人,或许只是有些拘谨罢了,于是宽厚地朝他招招手:“出门在外,不必守诸多规矩,此刻没什么王爷公子,你便是沈念卿,我便是卫守之。”
  沈思似被他的诚恳言辞打动,真就朝前走了几步,来在池边将手伸进水里试探着,脸上呆呆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晋王难得见到沈思露出如此蠢钝有趣的神情,一时间玩兴大发,干脆悄悄潜了过去,趁其不备扯住袍袖一把将人扥下了水。随着“噗通”一声闷响,沈思整个人横着跌进了水里,两条胳膊胡乱扑腾着,双腿猛蹬一气,却只见冒泡不见冒头,老半天都没能浮起来。
  晋王惊觉情形不对,赶紧握住肩膀将人拎出了水面,沈思这下总算逮住了救命的稻草,死抓着晋王的腰带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晋王无奈,只好半拖半抱着将他推上了岸。
  沈思狠狠咳了几声,吐出一大口水,脸色涨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卫守之你!”情急之下,他愤而喊出了晋王的名讳,又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硬生生把后半截难听的脏话吞了回去。
  那池水最深处也只到人胸口,沈思却搞得跟跌进滚水的炸毛公鸡一般,他是骄傲惯了的人,一遭给人瞧见如此窘态,自然是又急又臊的。晋王深知此事是自己有错在先,对于沈思的冒犯并不计较,他唤人取了干净衣物过来,又忍不住轻声取笑道:“念卿啊,没想到你一不怕千军万马二不怕老虎猛兽,竟然被一池小小泉水吓得腿软了,哈哈哈……”
  沈思气鼓鼓瞪了晋王一眼,只管赌气不肯说话。他站在光溜溜的石阶上,三下五除二几把掀掉了湿衣服,赤裸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皮肤在夕阳余晖照射下泛着层金器般耀眼的光泽。一颗水珠从他脸颊处滴落,沿着修长的脖颈匀称的锁骨一路向下滑去……那是常年骑马练就出的挺拔腰身,脊背笔直,肚腹平坦,肌肉紧实有力块垒分明……
  这一幕直看得晋王舍不得调开目光,沈思那么年轻,那么生机勃勃,即便是尘土满面、血污遍体也难以掩饰他从骨子里散发出的烁烁光华。他走到哪,哪里便充盈着明亮浩荡之气,他的美是灵动飞扬之美,矫健昂扬之美,绝非府中那群香脂软玉、锦袍罗带堆砌而成的所谓“翩翩佳公子”可比。
  就好似一把上古名剑,看去朴拙平淡,实为稀世奇珍,平常人眼里那不过是一堆旧铜烂铁,只有识货的人才能真正读懂它的魅力,可又并非每个识货之人都有本事将它握在手里随心掌控。
  望着几步之外的沈思,晋王微微眯起一双凤眼,笑意深邃。举凡这世上的好东西,都是有能者得之比如天下,比如烈马,比如眼前的黝黑少年……
  等晋王洗去一身疲惫回到营地,架上的鹿肉已经被烤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了。抓起几把盐末子和香辛料撒上去,火苗腾地窜起老高,油脂被燎得“吱吱”作响,光是听听就诱得人食指大动。
  侍卫们当值不敢饮酒,只围坐下首豪气大啖着美味的鹿肉。沈思这厢刚刚吃到半饱,那些人就拍着肚皮陆陆续续起身四处巡视去了。有酒有肉却不能尽兴,这让沈思郁闷不已。他几口啃掉半条鹿腿,拎着酒囊信步走上了一侧的崖边,半卧在那就着月光自斟独饮起来。
  晋王见状,也紧随其后跟了过去,毫不客气地与沈思肩并肩席地而坐,又朝沈思扬了扬手里酒囊:“念卿,今日拉你下水是本王唐突了,在此向你陪个不是。”
  王爷千岁纡尊降贵主动赔礼,沈思却只是大喇喇一笑:“这种小事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我若真计较,此刻你也不会完好无损坐在这了。”
  其实在老虎扑过来的一刹那,晋王一声“念卿”沈思听得真切。不管晋王收自己为义子有何目的,起码危急关头表露出的担忧是切切实实发自肺腑的。沈思领了他的这份人情,别的自然不会多加计较。
  “你这张嘴巴长得不大,说起话来口气倒是大得很……”晋王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心里不免暗暗有些忧心。这黑小子气太盛、人太傲,至刚易折,难保将来会因为脾气吃大亏。
  沈思满不在乎地一甩手:“我向来只说实话。我身手确实好,骑术确实高超,领兵打仗也确实很有一套,这些都是真的,为什么不能说?若是处处讲究分寸,话只说三分,事只做一半,心思全靠猜的,恐怕不闷死也要累死了……”他飞快瞄了晋王一眼,略显委屈地小声嘟囔道,“我又没说我很会游水很善驾船……”
  被他这孩子气地一瞄,晋王止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是啊,这“直来直往”不正是沈小五儿的可贵之处嘛,他若是处处谦逊谨慎做人,凡事讲究个中庸之道,那通身的光彩气度恐怕早就不见了。
  “念卿果然澄澈通透、毫不矫饰,正如此刻刘谷山上繁星万点的夜空一般。”晋王欣慰地点点头,“与你闲谈总能使本王心内畅快非常。”
  得了如此赞誉,沈思却只鼻子一哼:“王爷赞我的话,我可不敢尽信。”很快他又嘻嘻一笑,岔开话头,“都说酒后方能吐真言,王爷酒量倒是让人钦佩,几次对饮下来,竟从未见你醉过。”
  晋王一愣,旋即笑道:“醉与不醉未必是看酒量,也要看心境。使人醉倒的不一定是酒,也可能是世事与人情。我向来不会醉酒,只会自醉。”
  沈思扁扁嘴:“喝酒不醉又有什么意思,岂不是和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武林至尊一样寂寞?”
  “一场酒宴越热闹,散场之后便越凄凉。本王上一次酩酊大醉,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晋王猛灌了一大口酒,目光投向虚空处幽幽回忆道,“那场酒喝得可真痛快啊,季先生奏琴,屠大哥舞剑,我与博生兄弟一起划拳斗酒……可惜没多久,这些人就都各奔东西,生死相隔了。如今我坐拥半壁江山,却连个陪着痛痛快快喝酒的人都找不到。有人碍于我王爷的身份不敢亲近,有人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曲意逢迎,还有人这一边与本王饮酒谈笑,那一边却伺机捅本王一刀……”
  沈思抬头望了眼中天明月,同情地叹了口气:“唉,人都谓高处不胜寒,恐怕就是这个道理吧。”见晋王情绪瞬间低沉了下去,他赶紧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好在我出身小门小户,并无这些烦恼。我家里三位哥哥都是好酒之人,小时候父亲管得严,平素不许饮酒。我们兄弟就常常趁着父亲睡下之后去厨房偷酒喝。大哥负责部署行动,二哥负责中途运送,三哥负责站岗放哨……”
  “你就负责喝吗?”晋王好奇地笑道。
  沈思神秘兮兮地眨动几下眼睛:“非也,我负责在不幸被发现之后去顶罪挨罚。那时候我年纪小,父亲和祖母都偏疼我一些,哥哥们犯了错少不得一顿板子屁股开花,我犯了错却至多只是在祠堂跪两个时辰。所以时至今日沈帅还常常自责,说是怪他把我给惯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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