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何必麻烦,跑来跑去转眼又是一身臭汗,我自己进去就好了,难不成王爷还会将我赶出来?”他这边神色自如,侍卫们自然也不觉有异。再说以晋王与沈思二人的关系,有些规矩不理也罢了。
轻轻松松混过侍卫,沈思并未径直闯进去,走到门口,他假装腰带上的结扣被木刺勾到,站在那不紧不慢解了起来,同时耳朵竖起留意偷听着帐内的只言片语。
室内大约五六个人,貌似在争论着什么。只听一人愤然说道:“这布先到底是汉人生的,着实要比哈里巴诡计多端,选择从榆林卫突进,明显是吃定了晋原与朝廷两虎相争,谁也没有多余的力气围堵他。依我看切不可教他遂了心意,否则白白给那些鞑靼狗贼看了笑话!”
另一人显然与他意见相左:“詹大人先消消火气,要知道大周是小皇帝卫先的,看笑话也是看他的笑话。纵是鞑靼人想要烧杀抢掠,总不至落到我晋地百姓头上。再说靠近榆林卫的葭州只有区区数千守军,即便想出战,也是力有不逮啊。”
沉默片刻,不知是谁叹了口气:“葭州距榆林卫只有一百余里,快马轻骑半日便可抵达,只怕榆林卫一破,葭州也难保了。”
有人怯怯提议道:“如若命葭州守军后撤两百里,死守汾阳,总可保晋原万无一失。只不过……如此一来鞑靼大军便可畅通无阻直扫延州府,再扑西安府,那中原腹地被攻破也为期不远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论不休,或战或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只是从始至终都没听见晋王开口。沈思正想再多探听一些内情,忽然帘笼卷起,有侍从手捧着茶盘低头走出来,差点与沈思撞了个满怀。
一只茶杯盖被碰翻在地,响声惊动了帐内诸人,几道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沈思赶紧轻唤了一声:“守之,可是在谈正经事?”
晋王见了沈思,当即起身将人迎入帐内,又安顿在了椅子上坐好,这才柔声训道:“大热天你跑出来做什么?真是缓过一口气来便不老实,合该叫你在床上多躺几天,多吃些苦头才好。”
沈思不以为意:“闲得太久骨头缝都快锈蚀了,便想活动活动,顺便同你一道吃晚饭。几位继续谈正事吧,我坐着略歇歇。”
几名将领纷纷看向晋王,晋王假作不经意地随手盖住地图:“今日也谈得差不多了,都各自回营去用膳吧。正好容本王多思量思量,此事……稍后再作定夺!”
沈思偷眼打量着晋王的神色,又逐个扫视过众将领,联系之前种种及偷听到的一席对话,心里渐渐有了推断……
吃罢晚饭,晋王特意牵着沈思绕到后方山坡上慢悠悠转了一圈。一则怕沈思久坐影响消化,再则难得雨后凉爽,也可趁机呼吸呼吸山间的清新气息。
树荫底下长满了狗尾草,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起伏着,毛茸茸的草穗上还挂着尚未干涸的水珠。沈思弯腰掐断一根捏在手里,鬼头鬼脑靠到晋王身后,忽然伸手在晋王鼻子底下搔了搔。
晋王淬不及防打了个大喷嚏,回头看看沈思,笑骂道:“这小猢狲,果然顽劣,早晚要好好教训你一番才是。”说罢夺过沈思手里的草穗,继续朝前走去。
沈思抿抿嘴,总觉得晋王有些心不在焉:“守之,你有心事吧?”
晋王自然不肯说实话,只一味嬉皮笑脸哄着沈思:“我若有心事,也是为了记挂你。除了你这小猢狲,还有谁能在晋王千岁心里闹腾出事端来?”
沈思不满地瞥了他一眼,忽然脚步顿住,手捂着胸口弯下腰去,嘴里发出一声痛呼:“啊!”
晋王急忙转身将人扶住:“可是内伤又发作了?疼得如何,我这就带你回去叫医官诊治。”
沈思闻言抬起头,冲晋王调皮地眨了眨眼:“你若不同我说实话,我便不回去。”
晋王察觉到沈思可能是假装的,可能是在恶作剧戏弄自己,不免有些气恼,声音连带着也抬高了几分:“这种事岂可拿来玩笑!知不知道我为了你的伤势每日如何忐忑不安!”
放在平时,晋王断然不会向沈思发火,可近几日被布先可能攻打榆林卫一事搅得心烦意乱,脾气难免差了一些。
沈思被他吼得一愣,闷头呆呆站了片刻,主动陪笑道:“守之你怎的这般不禁逗,是我一时大意,做得过了,往后再不拿此事与你玩笑。天也晚了,你若什么都不愿说,那就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不是怪你,只是……”晋王回过味来,也觉得自己语气重了,再看沈思脸色照比先前白了几分,到底不放心,“胸口觉得闷吗?是否真的不打紧?但凡有半点不适,都要如实告诉我。”
沈思没心没肺一笑,反手牵起晋王朝山下走去:“先前倒是有那么些许不适,不过这一刻又全都好了。也不知是何故,你只消对我说几句好听的话,功效竟比那些医官开的苦药汤子强出百倍。”
晋王被他说得心头一热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沈小五明明是个不解风情之辈,可有时无意间说出来的话竟是比情话还要动人的……
两个人各怀着心事,洗漱完毕躺在床上谁也不说话。寝帐里静悄悄的,一侧轩窗外头,挂着轮又圆又大的月亮。
为了不影响晋王休息,沈思一直闭着眼装睡,实则完全没有丝毫睡意。纵然白日里晋王及时盖起了那张地图,上面用朱砂笔勾画出的箭头、圆圈却都没能逃过沈思的眼睛。晋阳府,汾阳府,葭州卫,榆林卫……这些熟悉的地名很快在他脑海里幻化成了真真切切的城池郡县,进而延伸出一条条黄沙古道,驰骋起一队队鞑靼铁骑……他清楚知道晋王在想些什么,也很清楚自己该做些什么……
帐外刁斗声声,三更已过。沈思侧起耳朵听了半晌,并不见往常略显粗重的呼吸声,晋王似乎还未睡沉。他眼睛小心睁开条缝儿,借着月光看过去,惊见晋王正斜靠在床栏边目不转睛望着自己,原来根本就不曾睡下。
沈思轻咳一声,唤起了晋王的注意:“守之,你在看些什么?”
晋王神色猛地一顿,如梦初醒,急忙调头望向窗外:“没什么,睡不着起来坐坐,恰巧今晚月色晴好,止不住多看一会儿。”
“哦?睡不着赏月?”对于晋王随口编出的瞎话沈思很不以为然,“月亮可是挂在我的脸上吗?”
晋王一时无言,沈思反轻笑道:“你是想说我面色皎洁呢,还是说我面如满月?”
听见这话晋王也跟着笑了:“好吧,我并没看到什么月色,只是想多看看你罢了。”他语气异常轻柔,没来由让人有些心疼。
“想看便只管看个够好了。”沈思慢慢爬起来,肩并肩靠坐到了晋王身边,“你也好笑,半辈子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何以偏偏认定我了呢。”
晋王自嘲地笑了一下:“谁说不是呢……”又将沈思的手抓起来握在掌心,一下一下轻轻揉弄着说道,“我年幼时酷爱听书,尤其爱听老先生讲述那些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自己也一度立志想做英雄。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可惜多少雄心壮志万丈豪情,都被这经年的世事给磨平了。我本想此生便浑浑噩噩过下去吧,谁知初见到你那一刻,年少时热血沸腾的感觉又回来了,好似一场没做完的大梦,又能继续做下去了……”
沈思不置可否地牵了牵嘴角:“大英雄者,应当顶天立地,为国为民,心怀苍生……若为了一己私欲置万众生死安危于不顾,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人,又如何担得起这英雄二字……”
沈思一席话,恰恰说到了晋王的心坎里头,令他既感欣慰又觉悲凉:“念卿你……唉,想也不敢想,当初老天怎么就会将你送来我的身边了呢?真好似做梦一般。若我当初没有取道宁城,你没有抗旨出兵,你我二人这一世只怕就生生错过了。”
沈思想了想,咕噜一翻身坐到晋王对面,故弄玄虚地说道:“这就要话说从头了,一路直要说回到十几年前去。老天为何将我送来你身边呢?老天说:看那卫守之,世间种种全都有了,怎的还是那般孤孤单单,看来该派个得力的人去陪他才好。结果挑来选去,最后就找到了我,看我不就来了。我可是老天特意派下来陪你的,看你还不快活?”
晋王长大嘴巴无声地笑了一气,忽而又埋怨沈思道:“既是特意派来陪伴我的,又为何来得这般迟,直教我空等了几十年。”
沈思被他埋怨得哭笑不得:“都说是老天派了来的,你有何不满,去找它便是了。对它说上半辈子亏了你的,让它替你下半辈子补回来……”这样说着,沈思忽又想起了洗心寺前明光大师的一番话,恩者怨者,皆是前世业障,他不觉心生感喟,“细究起来,我与你真像是彼此的业障一般。如果不是遇上你,我阿爹也不会被狗皇帝猜疑,被顾明璋算计,最后落得个含冤莫命丧汝宁的下场,我姐姐、姐夫不会惨遭杀害,三哥也不至沦落得手臂残废缠绵病榻……设若你不曾遇见我呢?就不用苦心算计,犯险进京,也不用和小皇帝兵戎相见变成大周头号逆臣贼子了,那么戈小白也不用远走鞑靼,张锦玉也不会被陷害而死,甚至于郡主也不会遇见金葫芦,和他闹出许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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