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天子停下,同样擦擦嘴,取出帕子,将余下甘薯和玉米包起,回府再用。
朱厚照很是不满。
“朕皇庄里的甘薯,不够三位先生分?”
“陛下仁德,发下良种,臣等岂敢私留?均送顺天府,交管粮通判发京畿各县耕种。事项俱有记录,不敢有半分虚假。内阁六部,文武两班,无人敢截留,以致损伤农事。”
李东阳话落,朱厚照撇头。
心知对方说的是实情,无法反驳。心中憋气,干脆不说话。
中官重换火盆,清扫残羹。
朱厚照特意吩咐,分拣三袋玉米,送两宫和坤宁宫。
“谷伴伴,你带人去。”
“奴婢遵命。”
送玉米不算,还需教会宫人食用之法。呈给太后和皇后,更要当面解说一番,赏赐肯定不少。
身为御前大伴,无需讨好两宫。但能卖个人情,在太后皇后跟前露脸,总有好处。
谷大用带人离开,张永等人略有些羡慕,却不到眼热地步。
暖阁门关拢,杨瓒上请于皇庄种植玉米,改良种子,再仿效甘薯,发京畿边镇。
“善!”
话音未落,朱厚照已拊掌叫好。
心下感叹,还是杨先生对朕好!知道甘薯被人搬走,种出玉米,第一时送来。
内阁三位相公咳嗽几声,出言表示,粮种全部送往皇庄,恐不合适。莫如半数由皇庄宫庄种植,半数运往顺天府,与甘薯同发于民。
朱厚照磨牙,却不好反对。
事关百姓,少年天子不会轻易犯熊。
杨瓒摇摇头,笑道:“玉米虽好,然种植之法仍在摸索,种子亦需改良。依下官之见,当仿照甘薯,由皇庄选育,择高产之种发于民,方才妥当。”
“蓟州业已丰收,亩产高过谷麦,何必多此一举。”
刘健性急,语气难免有些生硬。
杨瓒不紧不慢,话中有理有据,生生将刘相公堵了回去。
“蓟州实为小块种植,且多为下田,亩产之数皆靠推断,粮种必不是最优。纵不知田亩,也当晓得,上田丰产,下田贫瘠。皇庄有上中下三等田亩,分别种植,算出亩产精确之数。此后交于民种,方可高产,也方便定税。”
提及税收,刘相公无话可说。
“既如此,便依尔所言。”
刘健三人松口,朱厚照大喜。
正要令人将玉米运走,乍见杨瓒使眼色,冲着李东阳和谢迁方向努嘴。
君臣对视几秒,朱厚照恍然,当殿拍板,将玉米分出少数,交给三位阁老带回家中品尝。
杨瓒无语。
他的意思,将玉米分给三位阁老试种,不是吃!
朱厚照有田,阁老田产同样不少。
论起庄头管事实力,未必弱于皇庄。说不定经验更丰富,能育出更高产的粮种。
本为让天子卖个人情,哪里想到,人情的确卖出,却与主旨背道而驰。
看着天子阁老分玉米,翻食谱,杨瓒默默望向屋顶。
果然吃货的世界,常人不能理解。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圣眷
玉米分完,三位阁老心满意足,当即拜谢圣恩,离宫还家。
临走不忘打包,除先时收好的玉米甘薯,杨瓒敬上的玉米糖也没放过。
两指宽、半指长的硬糖,甜糯的玉米粒,混合碾碎的坚果仁和炒熟的芝麻,包裹蜂蜜色的糖浆,嚼在嘴里,咯吱作响,满口生香。
刚吃一口,朱厚照就双眼发亮。
数着盘子里的糖块,思量几块分给皇后,几块送去两宫,自己又能还留下多少。
没等分完,就见三位阁老折返,三下五除二,将玉米糖瓜分大半。
朱厚照忙道:这糖很硬,三位先生怕是咬不动。尚膳监有糖糕,给三位先生带走。
阁老齐齐摇头。
谢陛下关心。老夫牙口不好,并无大碍,可分给孙子曾孙。
这且不算,杨瓒献上的食谱都被顺走,言交翰林院抄录,散于民间,以彰显天子仁德。
“陛下隆恩,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鼓起腮帮,不停运气。
三位老先生淡定如常。
行礼之后,起身退暖阁。其速度,压根不似古稀老人。
坐在御案后,看着空空的碟子,少年天子气得发根直立。
“杨先生,你看,你看看!都欺负朕!”
杨瓒沉默。
天子犹不能反抗,进而指着阁老鼻子开骂,他能如何?
最好的选择,沉默是金。
蓟州一行,增长的不只是武力值,更有官场经验,做人智慧。
“陛下仁心仁德,体念臣下,圣君所为。”
“杨先生?”朱厚照不解。
“陛下稍安勿躁。”
杨瓒抬起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巴掌宽,厚度相当可观。
比起被顺走那本,这本明显制作简单,连封皮都没有。却是以图配字,更为直观,也更为详尽。
其内容,比前者多出两倍不止。
“陛下请看,此中不只玉米,更有甘薯,还有名为土豆之物……”
见朱厚照感兴趣,杨瓒告罪一声,上前两步,翻过几页,指着炭笔勾画的配图,道:“此物产自海外,长于地下,沙地可种,产量十分可观。实用之法甚多,可蒸可炖可煮,可煎可炒可炸。可为干粮,亦可制作菜肴。”
“朕记得,杨先生曾提过。”
杨瓒点头,继续道:“臣听闻,几种番粮同产海外之土。今能寻得番薯玉米,必也能寻得土豆。比较产量和种植条件,土豆更优。”
朱厚照听得入神,灵光闪过,忽然拍案道:“那个佛郎机人,曾同朕提过此物。言其曾于番船上见过。”
佛郎机人?
杨瓒仔细回忆,道:“陛下所言,可是番人船长亚历山德罗?”
“对,就是他!”
“陛下,他是意大利人,受封佛郎机男爵。”
“这不重要。”朱厚照摆摆手,道,“据他所言,海员食用此物,接连中毒,甚是痛苦,无药可解。传言是当地土人诅咒。”
说到这里,朱厚照顿了顿,微有些担忧。
“杨先生,此物不同玉米甘薯,如真有毒,不可种于我朝。”
杨瓒蹙眉。
食用土豆中毒?
一种可能,亚历山德罗没见过实物,不敢道出实情,干脆编出故事,添油加醋,以诅咒之说蒙混过去。另有一种可能,亚历山德罗没有说谎,船员食用的土豆,确实有毒。
后世人都知道,发芽的土豆不能吃。相隔几百年的欧罗巴人却未必知晓。
再者,印第安人食用的原种土豆,的确有微毒。运到欧罗巴,种植改良之后,方才可以放心食用。
无论是哪种,要引进土豆,推广种植,必须打消朱厚照的顾虑。
欧罗巴人能改良种植,国朝几千年的农耕文明,岂会做不到。
“陛下,臣未见过实物,无法断言。然有毒无毒,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妨先令沿海卫所及市舶司寻找,当面验证。”
见朱厚照意动,杨瓒再接再厉。
“如真有毒,当地人敢食用,必有克制之法。况且,交于农人,改良种植,能为可食用之粮,也未可知。”
如此高产作物,不要求种植条件,就此放弃,实在可惜。
因噎废食,万不可取。
“杨先生所言甚是。”
朱厚照终被说服。
假若有毒,此物必不可种植。更要警讯市货海船,遇此物,挖不能食用。
如果没毒,以其产量,配种谷麦大豆,足可解决多地灾困,缓解民生艰难。
君臣议定,此事暂不闻朝中,只令厂卫携密令南下,至江浙卫所及市舶司,搜寻往来商船,寻获实物。
“张伴伴,备笔墨。”
朱厚照当场动笔,写下敕谕,加盖宝印。
“交给北镇抚司和两厂,安排妥当人选,尽快出京。”
杨瓒立在旁侧,感叹天子果决,雷厉风行之余,也不免暗中叹息,为侄儿准备的画册,怕是要不回来。半个月的辛苦全打水漂,又得重绘。
至此,不免对三位阁老生出怨念。
一本食谱也要抢,说出去谁会相信?
清风傲骨呢?
高情逸态呢?
历落嵚崎呢?
正直和严肃都哪里去了?
纵观正史野史,明明不该是这样!
谷大用刚从坤宁宫返回,又被抓壮丁,急匆匆派出宫城,直奔北镇抚司衙门。
东厂处,王岳年事已高,戴义兼管司礼监,忙得脚不沾地,提督事务逐步交于张永。西厂处,自是刘瑾独掌大权。
东厂和锦衣卫互别苗头,分庭抗礼的局面,早被打破。现如今,镇抚司和两厂,实打实的三足鼎立。
寻找土豆,丰实粮储,关系国计民生,重要性可见一斑。
厂卫之间,定又是一场龙争虎斗,你争我夺。
皇令之下,即是圣恩。
东暖阁内,张永和刘瑾已开始瞪眼。非是朱厚照在上,两人九成会撸起袖子,单挑一场。
经过南下剿匪,刘公公磨练出身手。
纵然干不过谷大用,和张公公过几招,还是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