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富饶之家,遇添丁之喜,亦要多方庆贺,或散饼乞儿,或流水设宴。
天子下旨庆贺,除宫宴之外,比之江南豪富,用度可谓节省。
还有一点,李东阳没有明说,两位都御使看到批复,定能明白。
此番庆贺,不只内库出钱,仁寿宫清宁宫都抬出箱银,交承运库换做铜板,三枚以红绳串连,封入木箱,洗三当日,于东安门等处散发。
意图阻拦,天子不究,两宫也不会放过。
惹怒天子,好歹能说项一二。两宫心系孙辈,身居宫中,若是被惹恼,未必肯听解释,也无从解释。
后宫不可干预朝事,为孙子孙女洗三添福,却与国事什么相干?
两宫同时发怒,向天子施压哭诉,天子顺水推舟,上疏之人必遭牢狱之灾,谁也救不了。
此事按下,内阁以为再不会旁生枝节。未料想,天子竟下旨,皇子公主洗三、满月,均按新规,宫中操办,旧例一概废除。
依惯例,为皇子公主祈福,道观寺庙亦要贡奉。
问题是,朱厚照对和尚道士的印象很不好,钦天监监正上言,直接被打回,御笔批示,自朕起,凡宫中之喜,不用寺庙道观。
简言之,念几句经文,敲几下木鱼,就有千百金银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
潜心修行的道人高僧,自当敬重。六根不净、披着僧服道袍,满心花花世界的酒肉和尚,无良道士,还是哪凉快哪歇着去。
想起弘治帝服用丹药,朱厚照皱眉,倏然冒出一股火气。
再次提笔,写下敕谕,敕僧录司令和道录思,严查天下寺庙道观,游方之人。凡遇欺世盗名,骗取百姓钱财,必收回度牒,交有司发落。
出于一时之气,天子下令严查僧道,皇家喜事不供奉香油,其影响之深远,非寻常能够预见。
随消息广布民间,上行下效,先是士大夫,后是百姓,渐也杜绝此风。
对一心向道,佛在心中的修士,此事影响不大,反予其清幽,助其修行。
挂羊头卖狗肉,借寺庙道观敛财之徒,便如坠入泥潭,撕开画皮,现出真面目,终落得香火寥落,信徒散去,再不复往日风光。
从正德二年到正德二十三年,天下寺庙道观,记录在册者竟少去一半。更不用提乡野无名之地。
正德皇帝尊崇圣祖高皇帝之法,却非全盘采纳。对僧道所行,便与之背道而驰。
对此,后世褒贬不一。
唯有一个观点,世人共举,自正德二年起,各地耕田税收屡有增长,乃是不争的事实。
寺庙道观不交税。
道士不提,寺庙往往占有大片良田,旱涝保收,全收归自身。加上信徒的香油钱,无论真修士假和尚,多富得流油。
乍一看,貌似关碍不大。将各府州县叠加,数量委实惊人。
起初,朱厚照只想收拾人,并未考虑到这一点。
随事情发酵,户部尚书韩文察觉其异,盘点国库银粮,登时双眼发亮,磨刀霍霍,斩下百顷僧田,发于百姓。
被和尚抽小人?
韩尚书拂过长须,手一摊,本官信道,随他去抽。
况且,高僧六根清净,无视凡尘,怎惜阿堵之物。怀恨在心,藏怨宿仇,必是佛心不坚,更不足虑。
韩文之后,继任者皆循此例,偶有增补,绝无更改。
到正德十六年,杨瓒升任户部尚书,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上奏御前,向名山古刹收税。
种田就要交税,无人可以例外。
韩尚书等前辈挥舞铁铲,凿开道路,杨尚书扛起铁锹,继往开来,将大明户部六亲不认,神佛不忌,为丰国库向天借胆的“传统”,发挥得淋漓尽致。
当然,僧人只算开胃菜。
在杨尚书眼中,商人,尤其是到明国发财的番商,才是“丰收”对象。
知晓航路,手握货源,便掌握主动。
一匹丝绸,两只瓷瓶,价格翻上几倍,照样要乖乖交钱。
大批量低价倾销,抢夺欧罗巴市场,轻而易举。远航美洲,设置卫所,同印第安人做生意,赶走欧罗巴海盗,更是手到擒来。
打压欧洲美洲手工业?
杨瓒正色表示,此乃商业竞争,属正当范畴。
不服?
咬他啊。
比起后世某些国家,他可是相当厚道。
自正德朝起,番粮大批量种植,解决百姓口粮问题,剿灭海匪倭贼,解除北疆边患,大明的商业愈发活跃。
沿海市舶司,边镇互市,人声鼎沸,一派欣欣向荣。
官道之上,行走往来的商队,络绎不绝,贯穿南北。
朝廷征收商税,粮税的比重发生倾斜。
最直接的后果,保存在户部税粮簿册,越来越薄,国库中的金银,却堆得越来越高。
布衣小民,田间耕种的农人,只觉负担减轻,日子越来越好过。日日祈祷,望正德天子长命百岁,万岁万万岁才好。
无人可以预料,短短二十余年,江南之地,将恢复南宋时的盛景。中原王朝,仿如盛唐之时,以其繁华盛景,吸引四方使节,八方来客。
如今的正德皇帝,尚未霸气侧漏,还是个时常犯熊的少年。
早朝之后,必择道坤宁宫,探望月子中的皇后,围着三个白胖的娃娃打转。
正德二年,四月戊寅
距皇子公主洗三已过数日,皇城内仍喜庆不减。
照此势头,或将持续到三位小殿下满月。彼时,又会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天气转暖,五城兵马司兵士,顺天府衙役,包括部分城门卫,开始整日劳碌。不为巡城和缉拿人犯,而是扛着扫把木铲,清除城头和城内积雪。
冬日大雪,层层堆叠,冻得结实,仿佛岩石一般。
季节轮换,冰雪消融,雪水裹着灰尘,四下流淌,路面登时变得泥泞不堪。
民居商铺之前,自有人清扫。
几条宽道,则属兵士衙役分内之责。每日早起,到衙门领取腰牌,第一件事,不是问大案要案,而是寻到管事主簿,询问清楚,今天要扫哪一片。
初为衙役的年轻人,颇有些不情愿。
老衙役拍拍对方肩膀,一边挑选木铲,一边笑道:“锦衣卫身为天子亲军,都要疏通京城沟渠水道,咱们不过是清雪,活计清闲,也不算掉份。”
宫城之内,直殿监迎来整年之内,最忙碌的时刻。
“宫殿廊庑,边边角角都要清理干净,不得有半点雪水。”
“三大殿那里,刘厂公提了几次,都要注意着点。”
“仁寿宫,清宁宫,乾清宫,坤宁宫,人手都配足没有?”
“长春宫,万春宫……”说到这里,掌印太监顿住。
那两处,本该是繁花锦簇,脂粉流芳,莺歌燕舞之地。
哪料想,天子愣是不去。
到头来,牡丹国色,娇兰芬芳,都成了壁挂,凑上去实无必要。说不准,还要在坤宁宫前落下不好。
“马公公,您看,这两地儿的人手怎么分?”
乾清宫和坤宁宫是帝后所在,都是抢着去。别说手巾束铃,管理签书都能打破头。
仁寿宫清宁宫也是好地方,太后太妃见不着,落在哪位掌事眼里,夸上几句,照样不愁出身。
长春、万春两宫,不是冷宫,胜似冷宫。不经事的小黄门,照样头摇成拨浪鼓,一个劲往后缩。
遇到这种情况,掌印太监也是头疼。
到头来,只能强行分派人手。
双手一拢,眼睛一瞪,不想去也得去。
“委屈了?万春不提,长春宫里可住着沈贤妃!”
贤妃?
小黄门暗地撇嘴。
一年到头见不着天子,也配叫“妃”。怕是连坤宁宫的女官都不如。
“得了,快点去,动作麻利些。”一名年长的掌司,出于同乡情谊,提醒道,“去到那里,睁大眼睛,闭紧嘴。遇到人搭话,别随便应,全当自己是个聋子。明白没有?”
小黄门重重点头。
见此,掌司拍拍他的脑门,低声道:“早去早回。听尚膳监那边热闹,北疆送来几车野物,咱们吃不着肉,也能捞口汤喝。”
小黄门双眼发亮,连声道谢,忙不迭抓起扫把,和几个同伴赶往长春宫。
掌司袖着手,摇了摇头。
内廷十二监,照样有清水衙门。
如直殿监这般,连御前伴当都见不着,日子当真清苦。早年间,别说下边的人,掌印太监都能被别监掌事欺压。
今上登基后,司礼监和内官监管得严,东厂、西厂隔三差五抽调人手,加上后妃移宫等事,直殿监上下总算好过不少。
待掌印太监寻到门路,同御前大伴高公公搭上关系,尚膳监有什么稀罕物,也能夹两筷子,尝个味。
人生苦短,对内廷中官而言,断绝子孙亲缘,不能得贵人青眼,总要混个温饱,好歹不废这几十年。
掌司没有刘瑾张永等人的地位,也不如掌印会钻营,他所想的,不过是安安稳稳,攒下些银子,认个干儿子,待终老之后,有人摔盆。
十二监中,多数中官都抱着一样想法。
只可惜,世风之下,中官多被妖魔化。一人犯错,便会波及整个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