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帝大怒。
朝廷有令,不许官员狎妓。虽是春闱落第,亦是乡试举人,有派官的资格。
京城之内,明目张胆的违反朝廷禁令,甚至口出妄言,诋毁今科贡士,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己未年舞弊案颇有隐情,是弘治帝的一块心病,厂卫和内阁都不敢轻易提起,生怕引得天子心气不顺,大发雷霆。
现下倒好,不知哪个活够了的宵小,把这件事拿出来传扬!纵然是厚道人的牟斌,此刻也气得牙痒,找出主谋,必要给他松松骨头!
几个落第举子酒后失言,隔日便传遍京城?
哪有那么巧!
“查,给朕查!”
“臣遵旨!”
牟斌领命退下,弘治帝连连咳嗽,服过半盏温水才勉强压下。
喝着太医院的药,用着道士炼的丹,连茶都不能多饮一口,唯恐冲了药性。
“宁老伴。”
“奴婢在。”
“你可记得复试当日,朕和谢先生说的话?”
宁瑾微顿,心中一咯噔。
“陛下当日精神好,夸了谢大学士的麒麟儿。”
“恩。”弘治帝点点头,又咳嗽几声,用布巾拭过嘴,继续道,“你在宫内查查,除了你和扶老伴,当日伺候的都还有谁。”
“是。”
“查到了关入司礼监,让戴义处置。”
“陛下,”宁瑾有些犹豫,“奴婢斗胆,若是太子身边的人?”
弘治帝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意思很明白,一样抓起来。
“奴婢遵旨。”
弘治帝性情仁厚,但也有多数皇帝的通病:多疑。
没有指名道姓倒还罢了,偏偏涉及谢丕,还只有谢丕,容不得他不多想。
当日暖阁之内,他言“父子同为三鼎甲”,只以为是段佳话,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妥。殿试前一日,偏有“进士及第”的传言甚嚣尘土,更牵连出己未年舞弊案!
三名阁臣知道轻重,不会多嘴。难保不是宫内有人往外传递消息。
若是朝中争权,倒也不算什么。就怕是哪个藩王不老实。
太宗时的靖难之役,英宗和代宗时的宫门之变,像是两记重锤,狠狠砸在弘治帝头上。他久病难愈,太子尚且年少,难保这些藩王不会起心思。
据锦衣卫上报,宁王似同朝中部分文武走得很近,晋王也曾向太后进献道经……
越想越是不对,弘治帝果断阴谋论了。
谢大学士府中,谢迁独坐品茶。
谢丕立在下首,眉心微皱,显然有心事。
“世间流言繁多,今日一则,明日两则,多无凭无据,无需在意。”
茶香飘渺,谢迁的声音有些不真切,仍字字凿入谢丕耳中。
“父亲,流言甚嚣,儿实担心传入天子耳中,会对父亲不利。”
“无妨。”
端起茶盏,谢迁淡然道:“鬼蜮伎俩,不足为虑。为父自有计较,你只需专心殿试。”
“可……”
“丕儿,莫要忘记为父说过的话。”示意谢丕坐下,谢迁语重心长道,“殿试之后,你必将入六部观政。初涉朝政,最忌讳心不静气不平。这一点,你倒是应向那名保安州的明经请教。”
“父亲是说杨瓒?”
“观字可观人。”撇开流言,谢迁转而点评杨瓒,“年不及弱冠便有这份沉稳,委实难得。你出身锦绣,坐卧膏粱,自幼便一番顺遂,心气渐高,以致少了几分沉稳。吾观此子日后定是不凡,与之相交,于你大有裨益。”
“是。”
谢丕应得干脆,对谢迁的话并不抵触。
见儿子眉间散去忧色,谢迁才微微点头,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你且看着,此事不传入天子耳中尚罢,一旦为天子所知,担心的不是你我,该是传播流言的始作俑者。”
谢丕站起身,恭立受教。
“背后之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重提己未年之事。”
谢迁执起茶壶,重新斟了一杯清茶。
茶盏中清波浮动,映出品茶人的双眸。
“此事颇有内情,天子近臣多不愿提及。”顿了顿,谢迁叹息一声,“程敏政之外,你可知当年的主考官还有谁?”
谢丕猛的抬头。
“太子太保兼谨身殿大学士李东阳。”
一桩舞弊案,同为主考官。
程敏政含冤罢官,郁愤而死。李东阳虽脱了干洗,且被天子重用,位列阁臣,每想起此事,仍是如鲠在喉。
旧事重提,天子不怒,李东阳也不会善罢甘休。
一条泥鳅想掀风浪搅混水,却惹出一头大白鲨,纯属活得太舒服,自找死路。
李阁老轻易不发怒,一旦发怒,就是刘健也不敢轻掳虎须。谢迁根本不用做什么,只在一旁看着就好。
背后算计之人必定未入朝堂,就算在列,官位也不会高过四品。
这样的人,实在用不着费心。
谢迁心情愈发好,亲自斟了一杯茶,推到谢丕面前,笑道:“这是韩贯道见为父好茶,特地送来的。仅半两不到,你也尝尝。”
送来的?
思及平日里韩尚书过府的情形,谢丕嘴角微抽,话到嘴边也不敢出口。
哪里是送的,分明是硬抢来的吧?
第十六章 殿试一
弘治十八年农历三月庚子,殿试日。
有了复试的经验,客栈中的贡士均早早起身,书童也不慌不乱,准备好热水,找店家要几个馒头热饼,以供老爷们充饥。
复试午后便可出宫,殿试却需整整一日,日暮方可离宫。
贡院特地遣人通报,除笔墨和表明身份的腰牌外,他物一律不许带入宫门,馒头点心同样不行。若有被查获,后果可大可小。大到不能参加殿试,也只能自认倒霉。
来人的口气尤其严厉,无人敢等闲视之。
书童端上热饼,杨瓒已净过手面。
匆匆用过半个热饼,一盏温茶,提起腰牌和笔墨便要推门下楼。
“四郎不再多用些?”
巴掌大饼子,四郎竟只用了半个,如何能顶事?
殿试需得一日,也不晓得宫里给不给伙食。临到晌午,万一饿了怎么办?
“足够了。”
杨瓒笑了笑,示意书童不用担心。于他而言,半饱反倒更好,更助于集中精神。
见他如此,书童不好多说,只能目送杨瓒出门。
比起复试当日,杨瓒早起半个时辰,仍比不上半数贡士。
李淳、王忠、程文都在楼下,同另外三两人聚在一处,隐隐形成一个“小团体”。
杨瓒刚下木梯,李淳当即招手,道:“杨贤弟。”
这一幕似曾相识,杨瓒不免轻笑,仅剩不多的紧张情绪也随之消散。
“几位兄长,小弟有礼。”
哪怕之前不熟悉,经过一场复试,又有李淳三人在一旁介绍,杨瓒也能同余下之人寒暄几句。
这几人出身蓟州,通过程文的关系,方才同王、李两人熟识。对杨瓒的态度不见热络,倒也有几分善意。
在场都是胸怀韬略、能说善道之人,杨瓒乐得闭口旁观,非必要绝不插言。
大约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客栈前响起脚步声,是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在清道。
贡院遣人来迎,流程同复试大同小异,只是宫门前的盘查更加严格,除了城门卫,羽林卫,更有数名锦衣卫。
大红的锦衣,金制和银制的腰牌,十分显眼。
候在宫门前,众人早无心交谈。
杨瓒立在队中,前方尚有二三十人,行进略显缓慢,不觉有些走神。
这时,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突然响起:“杨明经沉稳若定,必是有万分把握?”
这谁?
借着黎明前的光亮,杨瓒打量说话之人。
一身蓝色儒衫,头戴四方平定巾,细眉长目,高鼻阔口,倒也符合时下审美。只是面带讥讽,阴阳怪气,怎么看怎么让人不舒服。
斟酌两秒,杨瓒并未直接答言,而是含糊应过,不愿多谈。
万不能在殿试前横生枝节,更不能在宫门前惹事,以致留人话柄。此人底细不明,语气不善,还是视而不见的好。
未料想,他想大事化小,对方却不肯轻易罢休。
“近日里京城传言,杨明经可曾听闻?”
“略知一二。”
“哦。”该人意味深长的笑了,愈发显得心术不正,目光鬼祟,“复试当日,杨明经亲口恭祝谢大才子‘进士及第’,不知在下记错没有?”
杨瓒不愿理会,架不住对方喋喋不休。
苍蝇不咬人,却着实烦人!
转过头仔细打量,终于恍然,此人姓胡,在春闱中排名靠后,同他也没多少交际,难怪看着面生。
“原来是胡兄。”
杨瓒轻笑,半点不见被冒犯的懊恼。
“此乃宫门禁地,胡兄说话之前,仔细思量一番才好。”
“怎么,心虚了?”
“世间流言繁多,真假难辨。你我不过今科贡士,又非顺天府的判官,还是专心殿试为好。”
胡贡士冷笑,还要再说,队伍前已剩二十人不到。
“流言之事,胡兄可同谢兄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