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诚恳坚定,果然变了个正常人出来,神色肃穆宝相庄严,变脸比变戏法还快。虞劲烽有些无措,良久方道:“殿下莫要如此想不开,徒然折磨自己,等天弥族人被清理出去,你可以和你的族人在一起,难道五千多人里还……还……”还找不到一个类似于阿田的吗?
他心中忽然浮现古人一句诗“曾经沧海难为水”,语气渐趋微弱,终究再次沉默无语。
琉女榕嗤笑一声,顺手将那卷轴抛到他怀中,又指了指北侧不远处隐隐约约出现的海岸:“往那里停靠了去,那边巡逻的天弥族兵士较少,便于你顺利离开。”
虞劲烽依言将船靠了岸,纵身跃上海岸,却又忍不住回头问道:“你说王他这次会为难你……无碍吗?”
琉女榕冲他挥挥手,一脸的漫不经心:“无碍。他觊觎的是我的美色,又不是想取我的性命,他既然有所求,便有所顾忌,我自然能想出应对之法。我跟他打交道十几年,这点把握还是有的。你只管放心走你的,他若是问起来,我就说你为了救我已经死了。”
虞劲烽听得眉头一跳,已经走出几步,又折回来郑重告诫:“圣雪殿下以后不管说谁,都不要再当面死呀活呀的言出无状,既然要跟我们中原人长期打交道,也得懂些我们中原人的忌讳才成,这样以后双方才好相处。”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琉女榕低头微微一笑,在稀薄晨光中温柔得如一朵初开芙蓉,又有几分黯然神伤之色,语气却貌似很受教:“我知道了,我听你的,以后一定改。”他心中计算时间,千禾谷路途遥远,春分时节虞劲烽无论如何也赶不回来,如此最好不过。
虞劲烽却依旧不放心,拧眉盯着他看了半晌,又道:“你也莫要起些乱七八糟要死要活的念头,我们那契约是跟你订的,与他人无关,因此天漫族族人之生死存亡,皆系于你一人之身,别指望推给小璿或者别人。”
琉女榕怒得一拍船舷:“我是那贪生怕死之人?”
虞劲烽:“就因为你不是,所以才替你操心。你知道我什么意思,最好安分点。”
他反身离开岸边,又用小鹰给明染传信,先询问明染如何应对军粮不继之事,又提醒明染说琉女榕心绪似有不稳,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大堆,放那鹰往九野群岛飞走了,方依着圣雪殿下的命令一头扎了千禾谷去。
琉女嫆盯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低声道:“其实我心里还是嫉妒,你越是细心温柔,我越嫉妒你那位座主,唉!”他伸手扯了扯自己雪白的长发,满脸困苦无奈之色:“为什么你们可以两情相悦,而我的情人就要早早去死!为什么你们可以相携相伴翱翔东海,而我就要肩负这千斤重担无法摆脱?哦,我还得把那恶心人的海猪仔想法子引到东南三岛去,怎么哄着他乖乖去呢?难不成真要舍身饲虎?”
明染这边接了虞劲烽的信,他如今心中为着云京朱鸾国主的为难挤兑正有些烦躁,国主这阵子的各种不要脸行径已经突破了天际,但作为臣子他只能忍气吞声置之不理。待把虞劲烽的信看完,见信上没什么腻腻歪歪不堪入目的话,就随手推给身边的温嘉秀看:“琉美人儿什么时候心绪稳过?动辄就缠绵悱恻的像个怨妇。温将军记得到时候多关注他一下,或者索性让小璿和谢诀专程接应他。等我们将来会师之后安定下来,还得多给他找几个情人,好好慰藉一下他那颗空虚寂寞的心。”
温嘉秀煞有介事地点头答应:“此事交给末将,我手底下壮汉子可多了,回头我一个个问问去,看是否有人愿意舍身成仁。”又询问雍江侯府的侍卫阿筳几时能赶到九野群岛,明染道:“左不过这七八天,粮草应该能接上吧?”
温嘉秀道:“粮草还可以撑十天左右。”见明染镇定自若的神色,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干脆。前阵子国主流露出拿明翔军的军粮供给要挟明染的意思,明染这边大半的银两都投入往南海去的商船上,年底才能折返,他辗转反侧一阵后,索性直接让阿筳将云京雍江侯府所有资产变卖,又寻得一向和明家产业合作的商人换了粮食,由留守云京的风承竺瞒着朝中诸人悄悄派遣了船只,一股脑儿押送往海上而来。
于是雍江侯府只余了一座空府,空得连堂前燕子都打点行装准备飞往别家去。温嘉秀觉得太亏,替他叫屈不止:“你这一开始自给自足,可是别再指望国主拿出来补给你。”
明染道:“不给就不给,如此危急存亡的关头,我宁可倾家荡产,也决不让他拿捏我一星半点。”言语间虽然豪气大方,但此事做起来究竟有多肉疼,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许是败家已经败成习惯,他脸色不好了几天,也就恢复如常。
阿筳果然在八天后带着船队抵达九野群岛,还禀告明染说国主已经听到了明染自筹粮草且偷偷运送到海上之事,似乎气得不行,准备生些事端出来,目前正从明染的叔父明赟身上下手。
明染初闻言倒也心平气和:“国主向来如此,习惯就好。二叔为官清廉为人谨慎,料来他寻不到大的把柄,不过是找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为难为难,无需担心。”
阿筳道:“是的,据说朝堂上找机会训斥二老爷好几次,说他家风不严教导无方,连家中子弟都管束不住,罚了三个月俸银。”
明染道:“这可罚错了人,我才是正经明家家主。不过理他作甚,回头我找机会将俸银补给二叔。”
阿筳接着汇报:“但是国主说要替明家教导子弟,说少爷您他如今是鞭长莫及管不了,那他就管一管别人。他要把二少爷接进宫中给太子做侍读,还打算把大姑娘指给太子做太子妃,从小就让宫中嬷嬷给教导起来。不过貌似二老爷不情愿,正请人从中说项推辞。”
于是明染终于被国主气笑了:“呸,阿濡一个四品官员家的孩子,有什么资格给太子做侍读?罄兰的身份更是够不上入主中宫,国主这一片良苦用心,哎呦呦……不过回头再说吧。”隔着遥远的东海,他只能暂且随国主混闹去,只管和温嘉秀紧锣密鼓开始备战,应对即将到来的天弥族大军。
近春分之时,海上又起了风,且渐趋劲烈。琉女榕伫立于沉樱岛海岸一块礁石上极目天际,长风烈烈沧海翻涌,乱石嶙峋惊涛拍岸。他伸手缓缓抚摸自己的手臂,心道手臂好疼,腿也好疼,这相风眠月功大约是失去了作用,一起风竟然哪里都疼,完全不分部位,果然老矣。
他正自伤自怜感叹不已,却总觉得背后两道炙热的眼光盯着自己,简直要将脊背烧两个洞。琉女榕回首,果然见到天弥族王不知何时潜行到了他身后不远处。他缓缓转身看着天弥族王,眉头微微一挑,忽觉一阵恍惚,自己竟然和这么令人厌恶的人纠缠十几年且牵绊日深,着实有些不可思议。
思及此他忽然一笑,笑自己这半生不得已的荒唐,于是冲着王招了招手:“陛下,我正要找你去。如今天象正好万事俱备,我们可以出兵了。”
大举出动的天弥族人和明翔军在海上再次相遇,借着北风的天弥族人来势汹涌,明翔军为避其锋芒不得不连连往九野群岛退却,却是绕过零星岛屿,一路退到群岛东侧而去。
明翔军此次也是倾巢而出,三座楼船停驻于亢宿岛东侧,温嘉秀坐镇指挥,闻人钰带船队在东侧,卫霜桥带部下在南,虞劲烽属下的明锋营,则驾驶之前在战事中未曾启用过的母子船和连环船远远伺机于一侧,只等届时往后路包抄。
见得天弥族人追着明翔军败兵赶上来,三路人马立时合围了上去。天弥族人凶悍,从不怕近身搏斗。不料此次对方的战船十分诡异,船体不大速度却极快,纷纷急撞而来,如跗骨之蛆一般钉上己方船身。尔后各种拆解开来,或后半部脱离前半部而去,或小舟从大船体内钻出,遗留下的这些船只无不携带火油柴草。待诸人反应过来,战船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北风劲烈助涨火势,瞬间熊熊而起。
明染倚栏伫立于楼船明翾号雀室之上,极目天边,见远远海面上火光隐隐,夹杂着一阵阵喊杀及惨呼之声,不时有温嘉秀派了兵士乘快舟穿梭来往禀报战况,均道一切情形按照温将军的布置有条不紊往前走,虽然天弥族人十分凶悍反扑剧烈,但温将军依旧有信心将此役拿下,请都指挥使后方督阵即可。
明染颇为满意,正在和两个丫头一个阿宴感叹着运筹帷幄成竹在胸隔岸观火万事掌控的滋味实在太爽,又感叹每次都须自己坐镇后方不能亲临战场有多么遗憾,却见琉璿乘坐一只快舟从前线杀奔回来,尔后又一路跌跌撞撞冲上雀室,几乎要扑到明染身上:“座主,座主救命啊!”
她衣衫脏污脸蛋漆黑,想是被烟火熏的,眼中汪汪含着泪,又在脸颊上冲两道洁白的沟壑出来,十分狼狈不堪。明染讶异,挽了她手先动用内力在体内过一遭:“你这不是好好的么?”
琉璿扯了他衣袖哭诉:“不是我,是我家殿下!我和小谢将军被温将军派遣去救他,本来殿下的船只到了预定的位置,我们的船只也靠过去了,若是顺着风过来,一定能接应到殿下。可是他不知为何忽然和天弥族王吵了起来,竟然自己动手砍断了船上帆绳,结果那船就原地打转过不来,几个天弥族的战船趁机把殿下的船给包围起来。四周火太大我们又靠不过去,用缆绳甩过去又够不到,我说不如硬闯过去,可不知谁把消息传给了温将军,他不许我们这么做。我急得没办法才过来求救,还请座主出手救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