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卿笑了,“就算练了魔功,我也不可能凭一双肉掌打破铁栅石墙吧?再说,小砚,这书是你私自从荒原老伯那里拿的,他并未同意,我不能擅自修炼。”
谢砚急了,“长卿哥哥,我爷爷的东西将来不给我给谁?都是一样的!而且他心里本来也很喜欢你,上次喝醉时还说国师做的不对呢。你难道真要在这里呆一辈子么?我爷爷给我讲过冬虫的故事,他说虫子冬天就变成蛹藏在地下,养精蓄锐,一旦春天来了,就破土而出,振翅高飞!万一将来有逃脱的机会,你却身体先垮了怎么办?当年那个魔头练了这个上面的功夫,以一敌百,横扫千军!”
陆长卿见他连“爷爷讲的故事”都搬出来了,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
谢砚说的倒也不错,他绝不甘心一辈子困在此处。
“小砚,那我便修炼这功夫,将来你爷爷若是生气,我再废掉便是了。”陆长卿道。
谢砚顿时眉开眼笑:“正是!我每次给你带几张来,你趁吃饭时偷偷记下,再撕烂了,免得被发现。”
陆长卿默记了纸上的心法,交还给谢砚,问:“庆国那边情况如何?”
“我听说群臣建议王把庆国重新封给一名功臣,但是王却将雍都改为雍州郡,划进镐京管辖,派了一名官员过去,封为郡守。庆兵有一多半都被长卿哥哥带到了镐京,后来又有一部分去伏击犬戎。现在他们都一小股一小股散落在各处。庆国境内的庆兵有些臣服于王,有些逃到境外去了。现在两万王师坐镇雍都,官员们有一半继续在郡守手下当官,有一半弃官回家了。”
“你可听说过一个叫慎叔同的人的下落?”
谢砚摇摇头,“下次见到爷爷时,我替你打听。”
“不必了,他若平安,定然会想方设法联络我。”陆长卿沉吟道,“对了,凤岐最近又什么动静?”
谢砚不喜陆长卿提凤岐的名字,此时不大情愿地回答:“国师去了邯郸,听说是给靖国一个大官的女儿医病。”
陆长卿微微一惊,“他去了靖国?”
“丰韫当时与我结盟,后又倒戈的事凤岐也知道,他这个人一向步步为营,不会没缘故跑到靖国去的。不过也好,他如今把注意力都放在丰韫身上,于我反倒方便。”
陆长卿不带感情地说,然而内心却无法平静下来。
丰韫不会任由凤岐在他眼皮底下随便行动,那个玄渊大夫更是手段阴毒。凤岐就算本身诡计多端,狡兔三穴,却怕难免也有失算的时候,到时镐京却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陆长卿用力一摇头,拾起筷子吃谢砚做的菜。
凤岐的死活,与我何干?他死了倒也干净。
陆长卿回想起当初常常做的那个凤岐坠崖的恶梦,现在又觉得并没有那么可怕。或许那个时候,自己实在陷得太深,此刻想想,凤岐一人性命,又怎么敌得过他兄长的仇,他庆国的社稷。
超乎理智的感情,有时只是一种冲动。而冲动并不能持久。以为爱到心坎里的人,一旦那股劲儿过了,看淡了,也就放下了。
陆长卿一边吃爆炒猪腰一边闭目想象,他觉得如果凤岐的脸真的烧毁了,每日顶着那样可怕的脸面对他,他未必真的能一如既往的喜欢他。
看来,自己真的放下了。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沮丧。油腻劲道的猪腰子,照旧让他吃的十分痛快。陆长卿不由自主抬起手,笑着揉了揉谢砚的脑袋。
邯郸赵府的小楼中,琼琚吃饱了甜糕,在床上迷迷糊糊躺着。凤岐默默望了她一会儿,轻轻站起身,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
琼琚立刻瞪圆了眼,叫道:“别开!”
凤岐收回了手,望着她,柔声问:“琼琚,你怕什么?”
琼琚喘了几声,才低低道:“怕你……看到我。”
凤岐在她床边坐了下来,“外表就这么重要?因为外表好看喜欢你的人,一点也不可靠。倒是不因为外表嫌弃你的人,才值得依靠。”
“阿猫,我讨厌你说大道理。”琼琚生气道。
“也是,道理说得再多又有何用。”凤岐笑笑,又叹道:“我可以医好你的病,却又有些不甘心。”
琼琚听他这么说,以为他恼了,小心翼翼地问:“为什么这样说,阿猫,你生气了?”
“不是生气,”凤岐拾起床上的蒲扇,替琼琚轻轻摇着,“我给你讲讲我一个朋友的事。她比你大上六七岁,也是个女孩子。但是她从小喜欢女扮男装,舞刀弄剑,闯荡江湖。她的哥哥,她哥哥的朋友,还有周围很多人都总是指责她的装束和举止,可是她从来也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她母亲死得早,儿时还被继母欺负,生活并不那么顺,但是她从不抱怨这些,也不会不肯相信别人,反倒侠骨热肠,真诚豪爽。后来连那些朝廷的大官们,都要叫她一声‘萧女侠’。”
琼琚想起那些人说她的病会传染他们,表面上恭敬,背地里却躲瘟疫一样躲她,连饭都不敢给她送,心里的委屈涌了上来,不禁叼着被角,默默抹泪,“我也想像这个‘萧女侠’一样,不管别人说什么,都能活得很好。”
“你还小,之后的路还长着。人这一生会遇到很多困难,也会有很多伤害你的人。但是不要因为有人伤了你,就再也不信任别人。不要因为有人指责你,你就怀疑自己。长得美,长得丑,都要快乐地生活。有人认可,没人认可,路都在你自己脚下,朝你想要去的地方迈步就是了。”
“我保证把小琼琚治好,像以前一样漂漂亮亮的,我也想让你向我保证,做个坚强勇敢的小姑娘,好不好?”
黑暗之中,凤岐温柔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娓娓道来。琼琚从未听到过有谁的声音,能比眼前这个男子更加令人想要依靠和沉溺。他既不强横,也不唯唯诺诺,既像一个长辈,又像一个同龄伙伴。琼琚一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让人喜欢的人。
“我保证做个坚强勇敢,让阿猫喜欢的姑娘。”琼琚用纤细的声音言之凿凿地说。
凤岐听得笑了,“那我就开窗子了。”
琼琚顿了顿,用鼻音“嗯”了一声。
凤岐放下蒲扇,走过去,双手将窗子推开。
初秋温煦的阳光,霎那间盈满了房间。青草的芬芳,远处巷子里孩童的欢闹声,也欢欣鼓舞地奔涌进来。
几只白鸽飞进来,带起一阵清风。其中一只恰恰落在凤岐的肩头。
琼琚望着明媚的阳光沐浴下,凤岐银发拂肩,温柔微笑的样子,只觉在他身上有一种感觉,是远远凌驾于凡人之上的。
凤岐不动声色将白鸽脚上绑着的字条取下,让鸽子停在他的手指上,舒展地扬起手臂,将那鸟儿送走。落在窗棱上的白鸽们纷纷而起,振翅飞入蓝天之中。一时纯白的羽毛在凤岐身旁翩然散落。
阳光中,琼琚浑身的皮肤溃烂,长满水泡,一些地方化了脓,有黄色的脓液流淌。这样一副身体,已经难以辨认出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反倒像一个怪物。
她惊恐地盯着凤岐脸上的神色,捕捉着任何厌恶的端倪。
凤岐伏下身,用手指轻轻梳理她凌乱的头发,扎起一条长辫。
“琼琚,一个月内,我会让你恢复如初。”凤岐的声音如他的手指一般轻柔。
“会不会……传染给你?”
“不会。”
“会不会……”
嫌她啰嗦,凤岐笑了,凤目弯弯地望着她。
琼琚低下头,细声道:“……你会不会,嫌弃我?”
忍受病痛的弱小女孩,却还要忧虑他人的厌恶态度。琼琚低垂着头,露出的细瘦的脖颈,令凤岐不禁动容。
他将琼琚拥在怀中,捧起她的脸,在溃烂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别!”琼琚哭道,“全都烂了,弄脏了你……”
“不嫌弃。”凤岐轻声说,“琼琚不哭,有我在呢,都会变好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居然更了5章……总之到1万5了~~谢谢大家的评论,深深鞠躬
☆、第二十九章
凤岐在邯郸一住三月余,时已初冬,日头越来越短,夜更漫长。
刚入九月丰韫派使臣来拜会过一次,凤岐知道他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三个月来凤岐专心致志在赵图府上替琼琚医病,倒也让丰韫找不出什么把柄。
说起来,他本也只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来。
三个月的医治,琼琚皮肤溃烂之处大多已痊愈,只剩下腿上仍留有些痕迹。凤岐每日与她朝夕相处,也未见染上她一丝病征,府上和城里对卿大夫之女传播恶疾的流言也不攻自破。
这一日凤岐推开小楼的窗子,天空飘了雪,细细碎碎地落在他的手心。
他的手掌心感受到那薄薄的一点冰凉,不由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镐京火光四起,战鼓轰鸣,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那时他被孤注一掷的庆侯逼得无路可退,只得放手一搏,利用他与陆家旧日的那点情分,留在陆长卿身边伺机而动。
那一夜,他孤零零伫立在高耸的观星亭中,俯瞰着熊熊燃烧的京城,雪花一点点濡湿他的衣襟。想起年轻时和志趣相投的江湖朋友们一起在雪夜坐檐痛饮,望着脚下一片灯火通明,交换着彼此匡世就难的雄心壮志。然而十几年过去,他再次站在雪夜中俯瞰这座城,却已只剩孤身一人。当年的好友散落天涯,各自沉浮于不同的命运,他也已经不是心思单纯的热血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