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油灯下,凤岐微微垂着头,神情专注而温柔。
虽然地牢中肮脏不堪,虽然知道这男人当时见死不救,但一旁默默站着的谢戟还是被他这样的神情打动了。他将灯笼留在原地,自己走了出去。
陆长卿昏迷中喃喃道:“水……”
凤岐立即命人端来一碗水,用小勺一点点喂给他。喂了两口,陆长卿睫毛抖动,睁开了眼睛。
凤岐没料到他会醒,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陆长卿也不提殿上之事,只目不转睛凝望他,淡淡道:“我想你用嘴喂我。”
凤岐想拒绝,然而看着陆长卿的眼睛,却又不知能用什么不再伤害他的话来拒绝。如今他面对的,不只是曾伤他辱他的庆侯,还是一个舍命救他又被他重伤的人。
陆长卿说话的声音虽低哑,却并不犹豫断续:“你在岐关病倒时,我用嘴哺过你药,你难道连知恩图报都不会?”
凤岐争不过他,叹了口气,抿抿唇,含了口清水喂到他口中。
无论如何,这也算是这个男人对自己的主动亲吻了,陆长卿心酸地想。
金丹果有奇效,陆长卿这时还能伸出手按住凤岐的后脑。
凤岐一手拿着水碗,一手撑着身子,挣扎不得,被他老老实实按住了。陆长卿尽情地享用着这来之不易的吻。
许久他才放了手,凤岐也不发怒,只静静把水碗在一旁摆好。
陆长卿的眼睛已经不是昏迷初醒的朦胧,完全恢复了旧日的清明。他平静道:“凤岐,我问你,如果我没有因为救你受重伤,你们擒不擒得住我?”
“庆兵个个骁勇,就算一番苦战,也未必擒得住你。”凤岐亦平静地回答道。
“我再问你,你那日是不是亲口答应了我,要与我枕石漱流,相伴隐居?”陆长卿又问。
“是。”凤岐说完便抿紧了唇。
陆长卿深喘了一口气,再次道:“如今你炙手可热,莫说小小狱卒,便是整个镐京,也无人敢拦你。你要带我走,易如反掌。”
“你若今日带我走,我便放下一切仇怨,重新开始生活。”陆长卿凝视着凤岐的瞳,“你,肯不肯带我离开?”
凤岐屏住了呼吸,额头冒出细小的汗珠。
——放他走!放他走啊!他说了不会记仇报复的!于情于理你都该放他走!
——放他必定天翻地覆,陆长卿这句话,我不能信。
凤岐吐出一口气,淡淡道:“阿蛮,我不能放虎归山。那日的约定,我反悔了。”
陆长卿面无表情,忽而仰头大笑:“凤岐,你今日不信我,他日莫要后悔!”
凤岐站起了身,一字一顿说道:“陆长卿,我今天的选择,无愧天下,绝不后悔。”
凤岐出了牢狱时,谢戟已经再马车前等着了。见凤岐忘了把灯笼带出来,他也不多问。上了车,一路颠簸,谢戟只撩开帘子装作看马车外夜色。然而余光毕竟瞥见凤岐满脸是泪,心底喟然长叹。
作者有话要说: 九月中旬俺有件事得劳心劳力,所以8月会更得慢,九月中旬之后事情搞定,一定加更弥补~~
紫衣绝这个文的名字,其实来自图神的歌《紫衣重》当中,“幽影紫衣绝”这句~~
凤岐这个人,是我以前没尝试过的,也是我写过“最强”的受……咳咳(擦汗)。他不是一个感情至上,为爱抛下一切的人,甚至还会欺骗他人,玩弄感情。但是他并不是无情,只是把感情深压心底。有清高的一面,也有下作的一面,这正是我一直想写的一种人~
(本来还发了好多感慨,赶快给删了,俺得克制自己的话唠……)
☆、第二十四章
公子留深践祚,将逆臣陆长卿永囚骊山酆狱,封纪侯萧怀瑾为太师,祝侯明颂为太傅,晋侯丰韫为太保;并铸玄金杖,赐予国师凤岐。
古语有云:“……玄砥六百岁生玄澒,玄澒六百年生玄金。”所谓玄金,即是后世的铁,周时多铸铜器,文王晚期方开采铁矿,是故玄金在周国十分贵重。技艺高超的工匠能将玄金锻造的坚硬无比,江湖上偶有些兵器现世,军队却还没有注意到铁器的优势。
这玄金杖长仅三尺,及腰高度,通体浑黑;杖头雕琢凤凰纹饰,羽毛纹路纤细如发,两道尾翎舒展缭绕于杖身之上。赐杖之时,天子昭告天下——此杖上打昏君,下笞佞臣,凡见此杖三军退避十里。
当其时,凤岐国师权力已至鼎盛,乃至于史官竟有评论:凤岐国师若怀谋逆之心,周朝天下必顷于此权臣之手。
然而赐杖的翌日,国师便冒着霏霏春雨,乘了一辆简朴的青幔布马车去了骊山。
骊山位于镐京之北,属于秦岭的一条支脉,山势遥望宛如一匹驰骋奔腾的青色骏马。文王在世时,为求长生不老之道,曾于山底修筑一地宫,名为幽冥宫;文王死后废弃许久,共王将其改建为地牢,用以关押犯事的公侯大臣,取原本“幽冥”之意,称为“酆狱”。周人都知道,一进了酆狱,就等于已经下了阴曹地府,再别想重见天日。
骊山山顶,则修有探骊宫,是当年文王故友连子心的修行之所。而芙蓉仙君连子心,正是凤岐和玄渊二人的师父。
有许多年凤岐没有再回过这里,重新踏上旧地,油生物是人非之感。
昨晚一夜的风雨,山门外的青石台阶上落满了梧桐叶。凤岐拄着玄金手杖,步上石阶,伫立于山门前,仰首望着云岚嵯峨下山门上“天下第一连子心”七个大字。
这七个字是他师父一次酒醉后用剑刻下的,此后上山的江湖客,一见到这入石三分清隽飘逸的七个字,就没有人再敢在骊山用剑。
探骊宫中四十余名道人均出来迎接,鱼贯列在山门两侧。凤岐令他们安排好谢戟的起居,便径自回了旧时宫中居所。
谢戟跟着引路道人,漫不经心打量着周遭景致。他心底明白凤岐的想法,国师放不下被囚的庆侯,所以回到骊山,是为了陪他。
无愧于天下……却终究负了一人。
宫中住了三两日,凤岐把谢戟带到藏书阁,向他分别介绍了医药、武功、地理、军事等种种书籍放置的位置。“这些书是先师从各地搜罗来的,其中有些古籍仅存于此。”凤岐对谢戟道,“你闲来无事时,不妨挑有兴趣的看一看。”
谢戟痴迷得几乎忘了回答,往里走了几步,才想起来回头,道了声多谢。
又过了数日,谢戟一头栽进书海,凤岐则时而给在靖国的故友写写信,时而让道童们扎扎针灸,闲散打发日子。期间谢戟听闻弟弟谢砚在骊山脚下的镇子上找了份活计,一直守着酆狱不肯离开。
谢砚这般任性着实堪忧,然而如国师那般绝口不提陆长卿,也并不让人安心。
陆长卿就在山底,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没人敢对凤岐提一个字。他自己也仿佛忘了陆长卿这个人,专心致志休养生息。
他的外伤断骨好了七七八八,就连咳疾也被周王每日送来的灵丹妙药调养的好了许多。只是半年前陆长卿攻城那日伤过筋骨的手脚,却每况愈下。周王赐给他玄金杖如今已彻底成了拐杖,不借助外力便难走远路,尤其雨天,断筋之处疼痛欲裂,更是寸步难行。
凤岐与谢戟在探骊宫住了小半个月,接到传书的荒原客终于赶到了。他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坛香醇四溢的好酒,一边痛饮一边大步走进了探骊宫。
凤岐坐在亭中,仍披着厚厚的裘衣,翻阅着桌上六七封书信。
谢戟一见爷爷,丢下了手中的书卷,终于安心地舒了口气。
凤岐收起书信,揣进怀中,接过荒原客丢过来的酒坛,双手捧着痛饮了一口。
“国师日子过得倒也不错。”荒原客坐在阑干上,打量着四周道。
凤岐只是笑了笑。
“那日的刺客,可有眉目了?”凤岐靠在阑上问,山风吹动他的银发,如湖面月光般潋滟。
荒原客瞅着他一头银发,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喟然而叹:一夜白头,当是何等的悲切。然而却从未听他将心事提起过一句。凤岐虽然擅长曲意逢迎,内心却刚烈的很。
荒原客灌了一口酒,道:“那一日之后,我追了他们好些日子,却没一点线索。本来想根据武功路子问问我那帮江湖老友,结果半路听说了你干的荒唐事,就直奔镐京来了。”
“赤霄之毒无药可解,大国师,你有时聪明绝顶,有时傻得令人发指!”把喝光的酒坛丢进阑干外的池塘中,溅起一片水花,“连子心那老酒鬼猴精得很,却教出你这么个笨徒弟。只要你肯替陆长卿说话,根本不至于被丰韫逼到这份上。”
“陆长卿谋逆有罪,我怎能替他说话。”
“权力场的事,是是非非怎么说得清楚。你太较真了。”荒原客叹了口气。
“凡事都该有个公道。”凤岐道,“天子朝堂,都不分是非,拿什么治理天下。”
“你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子,为何还是把公道二字挂在嘴边?最重要的是保天下太平,不是什么公道不公道。如果为了公道,就得屠杀万人,你也要认这个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