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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绝 (如鱼饮水)


  是故纪侯遂他心愿,为陆长卿求情。而二百杖虽是重责,有金丹之力亦能抵抗,陆长卿不当殿见血,绝不足以平息众怒。
  祝侯眼色示意宗侯,宗侯栾寐生道:“纪侯殿下,恕寐生直言,这惩罚也未免太轻了。陆长卿谋逆之罪,若不重责,不足以戒天下。”
  一片附和声又纷纷响起。
  纪侯收留过如今的王,又兵马坐镇护他登基,功劳无人可匹,是故虽然遭到众诽,他的意见却仍是力道十足。
  留深心中自然恨不得将陆长卿千刀万剐,然而他亦知此人是国师极看重的人,甚至传言国师正是因他而一夜白头。若是将陆长卿凌迟,不仅此后与国师生隙,更恐怕令国师因悲痛而伤病加重。
  他的性命,他的王位,俱是受国师恩惠。
  他是个满腔热血,恩怨分明的年轻人,绝不忍伤害恩人半分。
  顺着纪侯给的台阶,他便道:“陆长卿虽有谋逆之罪,却亦有抗戎之功,罪不至死。就将他削去爵位,当庭杖责二百,押入骊山酆狱,永生不得释放!”
  留深言罢,悄悄望向一旁阴沉木椅上的凤岐。
  凤岐似是完全没听到众人的争执和最终的判处,漫不经心地望着虚空。他自崖底上来,便常常这般走神。据纪萧说,有时半夜见他在亭廊中游荡,散着白发,甚是吓人。
  王金口既开,群臣不敢再相争。廷尉用铁链将陆长卿的手脚拉开,拴在四根柱子上;左右两边开立,举起粗大的廷杖,狠狠朝陆长卿背上打去。
  陆长卿咬紧牙关,不发出哀嚎。冷汗从额头滑下,流进眼睛,刺得生疼。汗水越来越多,他视线朦胧,几乎看不清丹墀上凤岐的面容。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
  好疼,好疼,脊椎都要被打断,每一处旧伤叠上新伤,终于令他发出一声□□。之后随着每一下杖责,他都从口中无意识地叫出一声。
  廷杖场面冷清诡异,不仅未能令肉食者们幸灾乐祸,反倒听得心中发瘆。
  既能让铁骨铮铮的庆侯呼痛,必定已是极致的痛楚。
  恍惚中陆长卿犹记得凤岐那一日将唇贴在他颈后,温柔道:“如果我想远离这朝野纷争,寻一处无人的山林,过枕石漱流的日子,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他那时回答: “……就算是囚禁也无妨,凤岐,你别莫要食言。”
  心底最爱之人,说出这样的邀请,他又怎么可能拒绝。从凤岐说出口的这一瞬,陆长卿就已经注定了今日的失败。
  身体虽然承受着惨绝人寰的痛苦,却仍是比不上心中的剧痛。
  他最爱的人,他愿为之牺牲性命的人,此刻正面无表情地冷眼看着他,和周遭幸灾乐祸的诸侯没什么不同。
  他正是为了这个人,身败名裂,落到今日这般任人宰割的田地。
  坠崖之时,他对凤岐说过不后悔。而今日,而此刻,他扪心自问,自己仍是不后悔么?
  杖责进行到九十七下之时,殿外一阵骚动,须臾廷尉押着一个白净无须的年轻男子,和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按在大殿地板上。
  纪侯拍案道:“纪萧,你擅闯朝晖殿,好大的胆子!”
  纪萧挣扎道:“萧怀瑾!你要看他们打死陆长卿么!”
  寻常人受了二百杖,绝留不住性命,何况已经身负重伤的陆长卿。然而纪萧却不知凤岐前一晚给陆长卿服用金丹之事。
  自陆长卿舍身救了坠崖的凤岐,她便心底对陆长卿存着好感。她虽长于公侯之家,却仍是女儿心思,看不进争权夺势,只从心底喜欢陆长卿这份痴情。
  “凤岐大人,您为什么一句话都不说!”她扬起头,对着百阶丹墀之上高声大喊,“陆长卿曾舍命救过您,您就如此绝情吗!”
  谢砚对着满身是血的陆长卿哭喊:“长卿哥哥……你醒醒啊……你不要死……”
  他跪在地上,不断地向丹墀之上磕头,“陛下,国师大人,求你们别再让他们打长卿哥哥了……长卿哥哥要被他们打死了啊……长卿哥哥不是坏人……”
  毕竟曾与丹墀下这些人患难与共过,留深见他们这般护着陆长卿,既有些气恼,却又心生不忍。
  凤岐充耳不闻,只淡淡望着虚空。
  杖责二百,永囚牢底,对陆长卿的谋逆而言,已是很轻的责罚。他无论说什么,都只会被诸侯抓住他护短的话柄,适得其反。
  谢砚不断磕头,满脸鲜血,然而一下下的廷杖仍是不断落下。
  这一刻,他那颗小小的心,恨透了一言不发的凤岐。
  靖侯丰韫睁开一直仿佛闭目养神的双眼,起身朝丹墀王座拱手道:“陛下,逆贼陆长卿这二百杖罪有应得,然而毕竟陛下方才下令的处置是囚禁,而非处死。我看再打下去,陆长卿就要死了,他死是小,却致陛下令不能行,有损天威。”
  诸人均没料到丰韫会替陆长卿求情,一时议论纷纷。留深早已不忍心看青梅竹马的纪萧在殿下哭喊,忙问道:“伯舅有何见解?”周天子素来称异性诸侯为伯舅。
  那日玄渊发暗箭将凤岐射下悬崖,丰韫怒不可遏,狠狠扇了他一巴掌。玄渊愤而将深藏心底的钟情一股脑说出,反倒令丰韫愧疚起来。他虽喜爱美人,身边最不乏的却正是美人。而玄渊这般对他死心塌地,足智多谋的家臣,反倒是他真正缺少又急需的。想来玄渊与他相伴二十余年,出谋划策,连不可一世的陆疏桐都折在他二人手中,时到今日玄渊这个人他已然放不下了。凤岐坠崖虽成了扎在他心上的刺,他却也揭过不提。
  昨夜玄渊道:“凤岐一向狡诈,断不可能任由别人处置陆长卿。他若开口求情,殿下可借机挑起天子对陆长卿的嫉恨;他若不插手,恐怕就是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玄渊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这毒是我从苗疆得来,即便凤岐也解不了。殿下在合适时机,令陆长卿服下,从此他便只得受制于人,生不如死。”
  玄渊痛恨凤岐,所以要以伤害陆长卿报复;而丰韫畏惧陆长卿知晓栖桐君之死的真相,也有意取他性命。
  行刑到此时,凤岐仍是一言不发,丰韫心想:或真让玄渊说中了,国师暗中做了什么手脚?
  他于是借众人替陆长卿求情的机会,令寺人取来一只盛了酒琉璃盏,掏出瓷瓶,将毒倒入酒中,温言道:“回禀陛下,臣在苗疆曾获一毒,名为赤霄。中毒之人,每日生不如死,唯有服用更多的毒才能缓解。不如令陆长卿服下此毒,将来不管他在何处,都将受制于此毒,再不敢行谋逆奸佞之事。”
  凤岐耸然一惊,赤霄散他亦有所耳闻,此毒苗人所制,连他都无法可解。倘若用在阿蛮身上,他必定生不如死。
  大殿静了一静,随即回荡起纪萧的怒骂:“丰韫!你好毒的心!”
  丰韫含笑道:“纪国公女,难道你觉得让陆长卿被活活打死更好?”
  纪萧听了此言,竟无话可说。她愤怒地抬头盯着丹墀。
  听丰韫解释了此蛊,留深倒觉恰合心意。他不愿陆长卿被活活打死,惹得纪萧和国师怨恨;然而就这么放了陆长卿,他亦难平众怒。
  此时已打了一百零三杖,留深侧头看了凤岐一眼,见他仍是心不在焉,便道:“靖侯伯舅说的不错,那便免了陆长卿剩下的九十七杖,代之此毒。”
  “不要!”谢砚失声哭道。谢戟听了这判决,深深叹了口气。
  正当寺人要端着琉璃盏向陆长卿走过去时,沉默许久的凤岐忽然开口:“且慢。”
  萧怀瑾眉峰一耸,目光投向凤岐。纪萧和谢家二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满脸期盼地望向他。
  众人看着凤岐缓缓起身,走下丹墀,接过寺人手中的琉璃盏。
  他却端着琉璃盏,走到了陆长卿跟前。
  陆长卿的神识涣散,只觉一抹熟悉的紫色伫立在眼前。
  “凤岐大人……”他心中低声呼唤。
  哪怕他什么都不说,哪怕他只正眼看看他,陆长卿此刻也感到慰藉。
  “国师大人,求您饶了长卿哥哥吧!”谢砚看到了希望,哀求道。
  凤岐淡淡道:“陛下既已说以‘赤霄’代剩下的杖责,就绝不能免。尔等以为天子之令是儿戏,说饶就饶,说赦就赦?”
  不仅纪萧谢砚等人,连在座的诸侯都心中一震。
  凤岐又道:“陆长卿乱臣贼子,罪不容诛,不加以重责,不足以告诫天下。”
  陆长卿听着头顶那人用熟悉的沙哑声音说着冷漠的话,只觉五雷轰顶。原来他心中一直是这样想的,原来他真的薄情至此……
  那忍辱负重,温柔地唤他“阿蛮”的男人,原来都是虚假的伪装……
  凤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入利刃,一刀刀刺穿他的心脏,竟比狠戾的廷杖更令他难以承受。他再也无力支撑,晕厥过去。
  凤岐垂眸望着满身鲜血,一脸绝望的陆长卿,心宛若被千刀万剐。他极力克制着抱起陆长卿的欲望,压住声音道:“ “……然而陆长卿虽犯下大罪,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若替他求情,是我不忠,我若冷眼旁观,是我不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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