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送给我?”阿萧搔首问。
“因为你很有趣啊。”凤岐靠在床头笑道,“而且你没有带人来捉我,也算对我有恩。城中想必已经有人在打探我了吧。”
阿萧沉吟道:“今日有人来客栈打听你,被我打发了。”顿了顿她又道,“我在他们中间,还看到了玄渊大夫。”
凤岐凤眸微挑,反问道:“你认得玄渊大夫?”
阿萧抿了抿唇,“……曾有一面之缘而已。”
凤岐眯起细长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说:“靖侯好色,在下被献上去,却私自逃跑,所以靖侯派玄渊大夫来捉拿我。”
阿萧一拍桌子,“原来你是娈童,我说你怎么这么纤腰细眉的,只是年纪好像大了些……
靖侯当真和传闻中一样荒唐?为了一个娈童派士大夫出来追?”
凤岐微笑起来,“在下虽然年纪稍长,却比那些垂髫少年懂得风情。少侠不要小瞧了在下。”
他笑起来时,眼中温柔得仿佛要漾出水来,说得话虽然媚俗,然而眉目间却偏偏蕴含一丝清意。阿萧看着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凤岐盖好被子躺下,温言道:“阿萧少侠,在下要睡了。”
阿萧又被他下逐客令,无可奈何拎起桌上的宝剑,“我们江湖中人不虚情假意,你的衣服我收下了。你出不了门,我去给你买些药来治病,算是回礼。日后你若有什么用的上我,也尽管说话。”言罢推门而出。
夜色渐深,银河如泻。凤岐睁开眼睛,少顷推被而起。他披着外袍,趿着鞋子走到窗前。抬头望着漫天星辰,凤岐的眼眸中的蓝色渐渐变得愈发深重。
“王就要入主紫微宫了,阿蛮,再不回岐关,你兄长的社稷便守不住了。”凤岐观看着星象,轻轻叹了口气,“……难道恨我真的这么重要?”
他穿好衣物,推开房门静静走了出去。
夜色下的洛阳城门无声地打开一道缝隙,城外的柳树下停着一辆简陋的马车。
汉子目中忧虑万分,低声道:“凤岐大人,您……一路保重!”
“长里,多谢你了,回去吧。”凤岐轻轻道。
他有些艰难地上了车,马车摇摇晃晃地在夜色中向西驶去。
凤岐轻轻揉着隐隐作痛的手腕脚踝,喟然叹息。纪国是去不成了。
——阿蛮,你不肯听我的,我只好亲自去岐关。你若恨我,就快来找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周将更满一万字~~
☆、第十二章
这一夜陆长卿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又回到了幼时。
雍都山城上的宫殿如二十年前一般雕廊画柱,云雾缭绕。凤岐穿着那件惯常上身十分熨帖的深紫色道袍,站在白玉阑干后眺望着入城的方向。
“凤岐大人,”个头不高的陆长卿在他身后憋了许久,鼓足勇气唤道,“后山有好吃的果子,你要不要和我去摘?”
凤岐回过身微笑:“阿蛮说得是什么果子?”
那时的国师才过弱冠,风华正茂;又入朝未久,不似后来那般工于心计,一颦一笑,丰姿隽秀,天质自然。
陆长卿一下子就两颊发烧,磕磕巴巴道:“一种小红果子,酸酸甜甜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哥哥带我去摘过……很好吃的。”
凤岐蹲下身,摸摸他的头,“那阿蛮带我去摘。”
陆长卿一下子开怀,兴冲冲地在前面跑,跑了几步又忙停下,眼巴巴等着那高挑的男人不时拎起衣摆随他拾级而下。
宫殿的后山上秋叶如火,随风落木萧萧。陆长卿一路小跑,走到狭窄的仄径,凤岐便赶上几步拉住他的手,以免他失足。
这双干燥而温暖有力的手,后来渐渐变得苍白消瘦。
许多事许多当时的感情,也随着岁月慢慢蒙上灰尘。
陆长卿意识到自己在梦中,然而他不知自己是否应该醒来,便任由男人牵着他的手往前走。
“凤岐大人,就是那个!”他指着一棵小树喊道。
男人笑道:“阿蛮要亲手摘给我吗?”说着抱起陆长卿,走到树前。
贴得近了,陆长卿闻得到凤岐颈子里的味道。那是淡淡的皂角味儿,却非后来长年在镐京的道观中熏染上的檀香。
自己当年倾慕的那个年轻道长,与二十年后的这个老奸巨猾的国师,不是同一个人。
因为不是同一个人,所以才可以下狠手伤害他。
原来如此,陆长卿在梦中如释重负。
深秋的午后,陆长卿和凤岐并排在山中漫步,一边走一边吃果子,发出清脆的声音。
那时候小小的阿蛮觉得,这世上最幸福的事,就是和喜欢的人一起散步、吃果子。
“阿蛮,你看那边还有很多。”凤岐突然指着不远处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摘给你。”
陆长卿一边吸吮着手中果实的汁水,一边望着男人的背影。
凤岐乌黑的长发在脑后用一根红色的发带扎起,陆长卿却记得方才凤岐的头发是用木簪簪起的,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红色的发带。他突然间就觉得这发带太红了,有些刺目。他很想叫住凤岐,然而喉咙仿佛被什么扼住,只能眼睁睁看他越走越远,直到那一抹紫色背影渐渐飘渺起来。
凤岐站在悬崖边,冲他怅然一笑。细长的眼梢流出一抹难以言述的凄艳之色。
“阿蛮,我不能摘给你了,因为,我……”他话未说完脚下一滑,整个人跌了下去。
陆长卿浑身剧震,猛然前倾一步摔在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到悬崖边。
悬崖下漆黑一片,树枝上挂着一片紫色的衣料,凄然随风飞舞。
陆长卿醒了过来,失神地望着头顶。洪彭在身旁问:“殿下方才做了噩梦吗,看您睡得很不踏实。”
陆长卿发觉自己睡在军中,他坐起身道:“……没什么,祝军那边有什么动静?”说话时嗓子干哑异常,竟破了声。
洪彭道:“他们来城下搦战了两回,祝侯还没什么消息。”
陆长卿道:“洪彭,你让士兵把水顺着城墙泼下去。”
“殿下这是何意……”
“让城墙覆上一层冰,即便他们攻城,也很难利用云梯爬上来。”陆长卿觉得每说一句话都很困难,心口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
“利用天寒让水结成冰,使城墙打滑,殿下真是足智多谋!“洪彭喜道。
陆长卿这些年东征西战,毕竟也非等闲之辈,然而生性他孤傲不群,意气用事,以至于为图一时之快而攻城弑王,导致自己陷入诸侯群起而攻之的境地。
他披上青氅,跨上骏马一路飞奔回王宫。进了宫门,依旧骑着马狂驰,直到未央宫前才滚鞍下马。
陆长卿几步走入殿中,内室里熏香袅袅。他一把剥开床榻周围的软帐,一具残破的躯体静静躺在床上。
陆长卿仿佛松了口气,走到桌前,倒了一杯酒,灌进喉咙里。
这时殿外忽然有人来报,他吩咐内侍传人进来。
那人风尘仆仆行了礼,惶然道:“殿下,岐关出事了!”
——速离镐京,退守岐关。
陆长卿的瞳仁蓦然一缩,沉声道:“慌什么,把话说清祝。”
“殿下,犬戎主敖琛领了十万大军倾巢南下,距离岐关只有二十里了!”
陆长卿猛然站起,沉默良久,转头看向再次被层叠纱帐遮住的床榻。
纱帐中静静躺着的那个男人生前不堪忍受被他强行欢好的耻辱,焚火自尽。临死前却给他留下了三只锦囊。
他从没想过凤岐会对他安什么好心。
若是二十年前,他或许还会相信,然而如今,即便是他自己也已经不是个会为了感情而放弃利益的人了。凤岐是个有手腕的人,连昏庸的共王也对他深信不疑。这样的人,不会因为旧日的情分而对敌人伸出援手。
然而,犬戎主的进攻,现在却仿佛验证了已故国师的担忧。如今诸侯大乱,一旦犬戎主杀入岐关,入主中原,不但庆国首当其冲庙堂不保,整个天下也将陷入异族之手。
陆长卿迅速派人召来了太宰慎叔同与将军洪彭。
慎叔同与洪彭到时,陆长卿正将宝剑系在腰间。他头也不抬道:“犬戎十万人已经到岐关二十里了。我必须带兵去岐关。镐京只留下三千人,洪彭,你每日造饭的灶不要减少,祝军的孟善是个将才,他若看见城里炊烟少了,心里必会起疑。”
“我今晚悄悄带兵从北门出城,”陆长卿顿了顿道,“洪彭,祝军搦战的话只管紧闭城门,不要回应。拖得他们三日,我便可以赶到岐关关城,那时你就弃城到岐关与我会合。”
洪彭恨声道:“想不到犬戎二十年不敢南下,如今却趁乱造次!殿下,镐京……就这么拱手让给祝侯手里那个两岁小儿么?”
“把镐京让给祝侯,总比把天下让给犬戎好。”陆长卿淡淡道。
洪彭走后,陆长卿握着腰间的剑柄,沉默有顷,对慎叔同道:“……替我安葬他。”
慎叔同眼角的余光悄悄望向床榻周围的纱帐后,郑重拜道:“请殿下放心!”
“在他坟前,摆上窖里最好的酒。”陆长卿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头补了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