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岐对纪萧道:“阿萧,这孩子若有人悉心□□,能成大器。”
“我瞧他眼神,总是冷冷的,让人不喜欢。”纪萧道。
“那是一双清明眼,是非总是分得清清楚楚,”凤岐轻轻道,“虽然这世间的事,并非都是黑白分明的,但朝中若能有此一人,周朝国祚又能延续百年了。”
陆长卿带着兵马不分昼夜马不停蹄赶到了岐关,骑兵先至,步兵仍在后方,此刻人乏马疲。终于望见关城,士兵们都松了口气,纷纷下马砸开渭河冰面埋头狂饮。那些战马也都难耐干渴,蜂拥到窟窿边和人挤着脑袋大口喝水。
陆长卿放任□□的马到河边饮水,自己却仰首眺望着灰蒙蒙的的关城。
这城是当年凤岐所修,如今凤岐已死,城池却还屹立着。陆长卿又垂眸望着河边荒草,凄凄蒹葭,想起匆匆辞世尸骨难觅的兄长,心头酸涩泛上舌尖,又腥又苦。
他想着心事,目光茫无目的地逡巡,注意到时已经盯了远处的杂林许久。他眉宇轩起,凝神注视,只觉林木生出一股妖异之感,让人没由来胆战心寒。
“前方林中恐有伏兵,让所有人上马!”陆长卿对传令官道。一时间战士们恋恋不舍离开水源,重新跨到马背上。
陆长卿策马上前,停在林子前。晨光明亮,林中却光线暗淡,连七尺之外都看不透彻。然而林木分明排得稀疏,断不至于遮蔽了天光。
他从雍都到镐京,并未走过这条路,是故也从未遇着这片林子。此次为了早日赶到岐关,抄了小路来,才机缘巧合来到这片林子前。
陆长卿从背上取下弓箭,搭箭上弓。
这把弓正是当时用来射祝侯明颂肩膀的那一把,射程可近半里,是当年凤岐设计的,用以与犬戎的强弩相抗衡。陆疏桐得此弓后,仿制了数千把配给庆国士兵,自此庆国军队凌驾于诸国之上,这种弓也就被世人成为“庆弓”。
陆长卿将弓拉满,随即铁箭如猛禽一般锵然离弦。箭没入了林子的黑暗中,无声无息。陆长卿蹙眉拉着缰绳退了几步,命士兵们上前朝林中射箭。
一时飞箭如蝗,黑林岿然死寂。
陆长卿拉缰绳回身,一瞬间心头涌上一股异样之感。等他完全回了身子定睛一看,寒意冲上鼻尖。方才渭水应当在他的右左手边,回过身便当在右手边,而此刻为何渭水仍是在左手边?渭水所在的方向是南,那么此刻,那一边是南?陆长卿心悸了一瞬,立刻镇定下。关城的方向是北,他举目眺望,一滴冷汗滑下鼻梁——关城消失不见,四面尽是林木。林木繁密,遮天蔽日,陆长卿此刻也无法根据太阳判断方向。
他戎马多年,从未遇见过这等诡异情形,周围士兵也都慌乱叫嚷,他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沉声道:“你们怕什么?方才射了那么多箭,就算有伏兵,也早都成了刺猬!所有人不要乱走!”话虽这么说,陆长卿却想起了早年陆疏桐对他讲过的奇门遁甲之术。
他们恐怕已陷入了阵法之中,一旦走错,尸骨无存。
忽然之间,一个士兵的马受了惊,冲进林间一条小道。陆长卿心悸的感觉再次袭来,只听飕飕的几声,一股阴气从一侧冲来,黑暗中有人坠马,尖叫马嘶交织。
“是我们之间射出的箭!它们朝我们飞回来了!”有人惊恐大叫。
陆长卿吼道:“胡言乱语!”他话音未落,忽听耳边嗖的一声,顿觉脸颊一热,用手一抹,湿热热的。他的马似是感觉到主人内心的动摇,颤着腿后退了几步。
人马已乱作一团,所有人开始胡乱地窜逃,箭声变得更为急促,然而陆长卿挥剑砍了几次,虽能保护自己免于受伤,却没见到扫落下来的铁箭。
林中又传来老虎的咆哮,继而是从未听过的古怪鸟声,陆长卿的坐骑亦开始骚动起来,他不得不紧紧拉着缰绳。
是何人在此处布下这恶阵,陆长卿咬紧牙关想。若是阵法,总该有一条路可以出去,与其困在这里等死,不如撞一撞运气。陆长卿如此想罢,便朝左边的小路策马。
便在此时,一个清朗的声音高叫道:“那边是死门。”
陆长卿心下一惊,忙勒住马,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黑林外一个黄衫少年站在阳光下,歪头盯着他看。少年右眼角边有颗红痣。那少年忽然笑笑,朗声唱道:“休生伤杜景,惊死开八门。龙马负河图,神龟驮洛书。左取二十三,前驱一十五。开门飞凤凰,死门出白虎。甲子初七卯,遇龙退两步。”
陆长卿听他吟唱,知道这是破阵之法,立刻按着他的歌谣走,果然眼前越来越亮,须臾便站在了林外。
少年又同样引出了其他士兵,几乎所有人都负了伤。
少年不过十四五岁模样,生得清秀水灵。只听他抱怨道:“这阵法每天每个时辰都不相同,害得我背那些歌谣头昏脑涨,简直烦死人了!”
陆长卿忙向少年道谢,问道:“你可知道这阵法是何人布下,为什么要布下这阵法?”
少年搔搔脑袋,双脚一蹬坐上一块石头,“不知道是谁弄的,反正打我一生下来家门口就这么个林子。”
“你刚才背的歌谣,是谁教你的?”陆长卿又问。
“是我爷爷!”少年说着说着直着眼盯着陆长卿背上的弓,叫道,“大哥哥,你这把弓,我家里也有个一模一样的呢!”
陆长卿心中一震,这弓只有庆国士兵才有,他瞬间想起了在岐关被伏杀、尸骨无存的陆疏桐。
“小兄弟,你能带我去看看吗!”陆长卿一向有些冷淡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光,望着少年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少年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不由想起了夜晚躺在大草垫子上仰望的漫天繁星。
他笑道:“怎么不行,我带你去。”
陆长卿令士兵们原地休息,包扎伤口,自己牵着马紧随着少年朝背向林子的方向走。
“小兄弟,在下陆长卿,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谢砚。”
陆长卿见少年总盯着他的马,一贯冰冷如玉雕的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伏身将少年抱到马背上。
少年顿时欢喜得两颊通红,两腿夹着马背,一下一下颠着屁股,仿佛在策马狂奔似的。
前面的雾霭中渐渐现出一座院落。
陆长卿走到门口,被院中满眼的金灿灿的向日葵震慑。这些花朵置寒冷于不顾,纷纷扬起灿烂的大花盘,对着太阳怒放。少年似是早已看厌这些花了,等陆长卿一拴好马,就笑嘻嘻牵着他的手往屋子里跑去。
凤岐在寒风中走了一早上,一回到靖侯的临时府邸就倒在了床上。他出门时烧得脸颊潮红,回来后却苍白如雪。肺中像燃起团火一般炙痛,他不断地咳嗽,头低伏在床沿,血顺着嘴角星星点点得溅到地上。
凤岐摸不到帕子,用手指擦拭嘴角,望着手指上沾着的殷红血迹,他觉得有些心慌。他已经不年轻,这一次病倒,不会再痊愈如初。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嘱托,想到还有太多的事他需要去做,就感到恐惧,而这无法完成誓约的恐惧已经超过了对死亡本身的恐惧。
胸口又是剧痛,他再次痛苦地咳嗽起来,鲜血不断从口中溢出,这种无休止的咳血甚至让他感到一种濒死感。凤岐望着桌上的茶壶,披着衣服赤脚下了床。甫一站起便因失血一阵眩晕,他摇晃着走过去,扶住桌子,伸手去拿茶壶。
他握着茶壶柄提了一下,一愣,又用力向上拎。
忽然间巨大的恐惧攫获了他的心,一瞬间他冷汗如瀑,苍白的脸几乎变成了透明。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哈哈哈……
令人厌恶的回忆生硬的挤进脑海,不愿承认听闻陆长卿攻进镐京时因失算的惊愕,不愿承认无计可施挑断手脚筋摇尾乞怜却故作镇静,不愿承认失败,不愿承认恐惧……
然而那一刻确实是深深恐惧着的,恐惧那个叫陆长卿的男人。
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他对自己的爱慕,无法将这一点算作筹码。只知道这个男人对自己恨之入骨,为了杀自己可以疯狂倒不顾诸侯之怒入京弑王。
凤岐盯着自己袖子下露出的细瘦手腕,抿紧双唇地盯着,然后拎起了茶壶。
这一次并不费力,茶壶里倒出热茶,冲入茶杯。
凤岐恢复了沉稳的神色,捏起茶杯啜饮。
门外响起动静,纪萧门也未敲闪身进来,直勾勾盯着凤岐。
凤岐微笑道:“阿萧姑娘,有什么事?”
纪萧低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打算拿陆长卿怎么办?”
凤岐又喝了口茶,反问:“他怎么了?”
纪萧毫不拖泥带水地说:“丰韫和玄渊带兵去包围陆长卿了,听说他现在就在渭水边的一片乱林子附近。”
凤岐喝茶的动作一顿,又喝光了杯中剩余的茶,才放下茶杯。
“凤岐大人,你去哪?”纪萧一把拉住他,“你现在出城,根本来不及!”
“我既要去,自是来得及。”凤岐按住纪萧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拉下去。纪萧望着他笃定的眼神,却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她只觉凤岐国师句句玄机,令人捉摸不透,却又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