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后世传闻中的神秘优雅,这位权倾朝野的神棍现在实在太过年轻。不过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不够老奸巨猾,却足够锋芒毕露。
见过诸葛瑜,也算了却一桩心事。等人离地足够远了,姜泽方才撑开,走出这间几乎要被大雪掩埋的屋子。
姜泽还记得与诸葛瑜的初遇,其实是有些不大愉快的。
彼时姜泽亲自领兵攻打随国,屯兵上郡,埋伏山中,下令随军入山后烧山切断敌军后路,不过这一打算最终还是被山中狂奔下来的一人所阻止。
这个人正是诸葛瑜。
纵使后来诸葛瑜在传闻中逐渐被褒扬神话,几乎与被传成暴君的他截然相反,姜泽也还能回忆起他狂奔而来的那一路风情。
雪色倾城。
这个时候的都城其实是有些寂寥的,两旁稀稀落落散着一些商贩们,只求兑换一些钱币或者粮食补贴家用。姜泽计算着姜溯来的时间,缓缓从道路中间走过。
他撑着一柄竹伞,身着一袭青色长袍,身姿挺拔,雪色朦胧间愈发丰神俊秀。
于是片刻后,走到偏僻街角的姜泽听到一旁有人对着他吹了一声口哨。
五国男风盛行,许多士族大夫们家中若不豢养一两个男宠,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至于上街调戏良家美男,也就成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们的日常生活。
不过这种声音,姜泽只在十多岁时听闻宫中两名守卫私下谈及自己时吹过,他好奇询问姜溯,得到的是自家兄长脸色骤然一变,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名两名守卫。
无法从姜溯口中得到答案,姜泽转而询问了很多人。但乍然听闻这一答案,所有人都面色大变跪地求饶,搞的他愈发茫然。直至后来他翻阅书籍,才知道这好像是一种轻蔑与调戏。
时隔几十年,重新被人调戏,姜泽并不觉得愤怒。事实上,他还觉得很新鲜。
前一世直至二十岁,他从未单独出过宫门,后来领兵东征西战,沿途百姓无一不低头跪拜,唯恐抬首冲撞姜泽,被施以极刑。是以哪怕见过姜泽的人都说他颜如舜华,百姓们都是不信的。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纨绔,也学着“嘘”了一声,心中所想的是:等他学成归去,对姜溯嘘上一声,姜溯会是什么表情呢?
纨绔子弟:“……”
他的仆人们:“……公子,这位美人儿似乎对你很感兴趣……要不要打晕了抢回家?”
纨绔子弟当下给了仆人一个耳刮:“你蠢啊,强抢男人是犯法的,我可不想被爹杖责禁足!”
仆人:“……噢,那您现在回府吗,雪越下越……”
他的话没说完,又被纨绔赏了一个耳刮:“说你蠢你还真蠢上了,没看到美人对本公子有意思呢,把人请回去就得了,用得着抢吗!”语罢,搓着双手走到姜泽面前,正打算猥琐着一张脸说出“我爹是御史大夫美人儿要不要和我谈谈人生聊聊理想”这种别有用心的话,他便听到了姜泽清冷的声音:“你再吹一遍。”
美人有求,岂敢不从。纨绔便深吸一口气,吹起口哨来。其表情之挤眉弄眼,曲调变化多端,足足吹到满脸通红,近乎窒息。
姜泽盯着他的口型,沉思一瞬,毫不费力地将他方才所吹全部复制了出来。
众人呆滞,姜泽心情大好。
他甚至如同施舍般朝这位纨绔子弟点了点头,而后绕开一步回宫而去。
这名纨绔子弟虽有些不学无术,但到底不蠢,自然看出了姜泽实在耍他。是以他铁青了脸色,挥手命众仆人包围了姜泽。
姜泽微挑了左眉。
尚未等他出手教训这群蠢货,众人便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一声怒喝:“放开他!”
待看清来人,姜泽缓缓攥紧了手中竹伞。
叶南裴。
啧,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除了诸葛瑜,他居然还见到了这个人。
真是,阴魂不散啊。
姜泽敛眸,掩去眼中阴冷杀意,面上只余嘴角微微噙着的一丝古怪笑意。
……好想杀了他……挖掉他的眼睛,这样,这个人就再也不能用那种眼神看姜溯了。
他丢开竹伞,张开右手,手心伤口崩裂,鲜血漫过纱布,染红手心那一撮竹柄化成的齑粉。姜泽随意张口吹去,微微抬眸去看那名由远及近的儒生。
已经气喘吁吁跑到姜泽面前,打算保护他的叶南裴整个人都僵住了。
虽然这位少年看起来孤家寡人被欺辱地好不可怜,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远处传来一声马儿嘶鸣。
少年被一群不怀好意之人围在其中,大约是还没来得及发难便看到他了,双眸微微一亮,微微嘟起了唇瓣。紧接着,姜溯便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侍卫们:“……”
姜溯脸黑了。
——他活了二十一年,从无人胆敢如此调戏他。
但等看到吹口哨之人竟是姜泽时,倒是不动声色地下了马车,脱了身上大氅系在他身上,将他揽入怀里,淡道:“谁教你的?”
姜泽歪了歪脑袋,扬着一张异常天真无邪的小脸,诚实地指着某名明明什么都没干却又比什么都干了还惨的登徒子。
不等姜溯发话,侍卫们已极有眼色地将几人绑了起来,并且为防止他们大呼小叫惊扰行人,极为熟练地用帕子堵住了他们的嘴。
姜溯面无表情转头去看一旁站着的儒生,姜泽便用左手拽了拽他的袖子。等姜溯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姜泽身上,便见他张开了右手手掌,鲜血肆意。
姜溯浑身怒气在这一瞬间达到顶值。
他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将姜泽带上马车,归去宫中。
姜泽施施然坐上马车。
他看着不断倒退的风景,以及尽头孤零零站着接受侍卫盘查的善良儒生,在心底嗤笑了一声。待下一刻感觉姜溯解开了他手上的纱布,又瞬间切换了表情,瑟缩着轻嘶了一声:“痛……”
姜溯极为平静地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第8章 第八章
姜溯没有理他,拆开了他的纱布,小心翼翼擦净他的手心。
这道几乎横亘他整个掌心的伤痕本已开始愈合,但不知姜泽做了什么,居然尽数崩裂,向外翻出暗红色的血肉。
姜溯紧紧皱了眉。
姜泽还在不停轻呼“疼”“好痛”“轻点”之类试图唤起姜溯心疼情绪的词语,然后他得到了对方极为强硬的两个字:“闭嘴!”
于是姜泽小媳妇般闭了嘴,把自己团成一团,默默缩在姜溯身边。
从小到大,所有计策他运用的最完美的便是装可怜。完美到就算姜溯知道自己绝不能姑息他的错误,也终究忍不住原谅他,耐下心来教导他。
然而这一次,私自出宫,甩开诸多侍卫,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更把伤口弄裂了……姜溯再也无法纵容他了。
于是姜溯闭眸靠在马车壁上,许久不语。
等两人回到宫中时,天色已经晚了。姜溯握着他的手腕无言走在前面,姜泽便低着头,乖乖跟在他的后面。
沉默笼罩在他们之间。
姜泽几乎要被这种诡异的沉默弄得窒息了。他死死凝视一直走在他眼前、留给他一个宽阔背影的姜溯,竭力调整面上近乎扭曲的表情。
也许是见到了叶南裴,也许在这之后姜溯的疏离以对,彻底激起了他掩埋心中的暴虐——他试图去握腰间长剑,等到握空,方才重新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
姜泽深吸了一口冷气。
他冷静了下来。
“哥哥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出宫么……”姜溯听到了他低哑的,闷闷不乐的声音,“我去看了哥哥的府邸。”
姜溯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到了姜泽通红的双眼。
“……再过两个月,过完年哥哥就能搬出去了吧……很快了呢。”
这一夜值班的御医姓李,医术极高。他查看了国君的右手,替他把了把脉,然后陷入了沉思。
姜泽用近乎忐忑的眼神凝视御医,担忧询问:“我的右手什么时候能好?”
李御医便回过神来抚了抚自己的长须:“陛下不必太过担忧,只要按照老臣的法子静养,很快便可痊愈。”
“真的吗?”姜泽的声音听起来有了一点欣喜,“伤口当真不深?只要伤口不再崩裂,朕的手当真很快就能好了?”但与他近乎愉悦的声音截然相反,他的眼眸深不见底,甚至透着一点冷意,仿佛只要李御医点一点头,他就再也不用走出这宫门一般。
李御医:“……”
人活到这年纪,更在这人吃人的宫里混过三朝,李御医的理解能力也绝不平常。更何况这一伤口与其说是不小心被瓷器割伤,却更像是有人拿着瓷器用力切割而成,便保持着从容抚须状态,从善如流道:“是,这伤口虽有些深,但只要陛下保持五指自然张开之状不动,莫要弯曲,莫要碰水,日日换药,一月之后便可痊愈。”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话锋骤然一转,沉声道,“但若陛下再试图弯曲握拳,不小心崩裂伤口,轻则日后难以灵活运用手指,重则掌心血脉尽断,恐有手掌残废之势啊。”
姜泽深吸一口气。他慌乱地扯了扯姜溯的袖子,抬起了苍白的小脸不知所措地凝视姜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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