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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野史 (celiacici)


指下,是跃动的脉搏,一如当年,武曲面红耳赤地替他把脉时,听到的突突的心跳。于天庭,文曲的心从未乱过,乱了的,是做贼心虚的武曲。于凡间,却是颠倒了一番,搜肠刮肚,也寻不着半句反驳之词。
十指交缠,便想起戏文里常说的白头偕老。
他活了千万年,却不知情滋味,不知相知相守,难能可贵。曾经的痴心妄想,被他毫不留情地溺死在了弱水之渊,可被他伤得体无完肤的武曲,纵使投胎转世,却仍惦念着他,另眼看承。
“都老爷……”跟武曲征战四方的武将余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外。
文曲忙替武曲掖了掖被角,顺带抓了床头的青铜鬼面塞入衣襟中。
余靖几步走上前挡在武曲床前,像头护犊子的牛,文曲唯有苦笑着辞别。不久后,余靖便因得罪了仁宗,被发配至边疆,自此,再无人敢为武曲鸣不平。
笼中鸟,瓮中鳖。谏官不知嗅到了什么,整日抓着些鸡毛蒜皮的事,言武曲位高权重,却尸位素餐,不过是个伴食宰相。仁宗始终未置一词,武曲却恳请调离京师,这便是逆鳞之举。自此,便是半步都离不得府邸了。
年节,文曲来瞧武曲,武曲故意在院里放爆竹捉弄文曲,文曲措不及防,被惊得一怔,下一瞬,一双手便自后头环上来,捂住了他的耳。
爆竹一声声,炸开在冷清的院落里,武曲以为文曲并未听见他说的什么,可文曲却听得分明。
“梓潼……梓潼……”
他念着文曲的表字。
一声声,一字字,摧心剖肝。
文曲猛地回过身来,武曲的眼是红的,人是凉的,仿佛刚从那弱水里捞上来,木木地听着星君们的嘲弄,看着文曲抿那一杯凉了的酒。
“你记得……”文曲握住武曲的腕,那脉搏便跃在他掌心,攀上他眉间,吻住了他的眼。
“我原已忘了。”武曲伸手探入文曲的衣襟,那里曾藏着他的青铜面具,如今却只余了震耳欲聋的心跳。

☆、第一百零七章 梅花吐蕊

武曲披衣,从背后搂着文曲,看他苍劲洒脱地写就“梅花吐蕊招平安”这一联。
文曲搁下笔,却瞥见武曲悄悄地将只金箔纸折的飞鹅插在他发间,还道他不知。这民间俗称的“闹嚷嚷”,文曲从未戴过。武曲是凡胎飞升的仙,在天庭时便常提些凡间的风俗,文曲却不以为意,他一上仙,何须知道这些个细枝末节,即便下凡,他这寡淡性子也懒得逢场作戏,更何况,思凡的又不是他。可如今,文曲头一遭沾了烟火气,也动了凡心。
隔着衣衫传来的体温,散布着柔情蜜意的余韵,文曲向是清心寡欲的,方才却醉生梦死了一场,不知今昔何年,不知身在何处,隐隐闻了梅香,伸手去拨层层的床帏,却被勾着腰跌回春.梦里。恍惚间被推到了岸上,踉跄了几步,天却忽地黑了,那浓稠的黑像死气沉沉的墓室,锁着人的心魂,文曲一低头,便见了张似曾相识的脸面融化在脚边,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珠搁浅在他的靴上,直勾勾盯着他……
“梓潼?”
文曲一惊回过神来,怔怔瞧武曲半晌,搁下笔道:“你如何记得的?”
武曲未料到文曲提这个,将他冰冷的手揣在怀里:“平日里总梦到些前尘往事,醒了却又记不分明。那日,我醉得不省人事,你与我掌心相贴,不知怎的就记得了……”
文曲苦笑一声抽回手:“你将一魂一魄注入棋盘教它认主,即便你投了凡胎,那一魂一魄也总提点着天庭种种。当初,你送我这棋盘,并非只想着护我,可你这般消耗仙力,受魂魄相离之苦,若真有什么,岂不是自造的冤孽?”
“好端端的,怎说起这个?”武曲心虚地别开眼,“那仙翁说与你的?”
文曲想着方才梦魇里的融化的皮囊便不寒而栗,他的修为远高于武曲,天眼所见,绝非幻景。
武曲也知文曲绝非杞人忧天的性子,能令素来冷心冷面的文曲上心的,必不是无关痛痒之事。可心中却又生出股窃喜来,哪怕自己真有一日灰飞烟灭了,有文曲这般惦念着,也不枉他痴心一场。
文曲见武曲不知想什么,唇畔竟带了丝笑意,便有些愠恼:“你究竟如何作想?我岂是在与你说笑?”
武曲这才知不妙,忙又拽了文曲手道:“给你便是你的,若真忘了,琼楼金阙、玉盘珍馐又有何用?凡人总羡慕神仙日子,可我只想与你找个渺无人烟之处,作寻常夫妻。”
文曲心下一惊,他险些忘了武曲这驴脾气,即便两情相悦,也总改不了这顽固不化的性子。这话,若从别人口中出,他大可置若枉然,可武曲说的,便是破釜沉舟。武曲就是块磐石,不求文曲许他什么,也定会守着他只至海枯石烂。文曲并非信不过武曲,只是凡间千年,过眼云烟,多少死生契阔弹指间化为形同陌路,多少浓情蜜意刹那间化为水火不容?即便如今和如琴瑟,又怎保来日燕侣莺俦。“情”字于人,于仙,并无不同,只各有曲折。
文曲扭过头,望进武曲眼里,那眼中,是弱水之渊、是炎火之山,融了他的仙身,化了他的仙骨,教他无处可逃。
“这岂是你说了算的?自有千万种法子,教今日这一番痴缠,成了来日对面不识……”
“即便无了那一魂一魄,我也能记得……”武曲将下巴埋在文曲肩窝里闷声打断道,“你写一字,说一句,都烙在我心上。”
文曲叹了口气,知与武曲多说无益,唯有指了指那春联。武曲也不愿再听文曲劝他,低头吻了吻文曲的耳垂,乖乖贴春联去了。
文曲在武曲身后呆立了半晌,一抹红悄悄自耳根爬上了脸颊。分明比这更令人面红耳赤的事都做绝了,可如今,却怕起最寻常的甜蜜来。
外头武曲欢天喜地地把对联贴了,搓着手冲里头喊:“梓潼!梓潼!”
文曲披衣出来,隐隐觉着什么,扭头看向院里那棵老槐,那老槐颤颤巍巍地抖动着光秃秃的枝桠,文曲走上前,掌心覆着树干注入了仅有的一丝仙力,随后才走向大门。
可方至门外,便听了爆竹声中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那二位宦官有些面熟,领头的到了跟前一勒缰绳,深深看了二人一眼,拉长了音对武曲道:“听赏。”
二人齐齐跪了,听宦官传达口御后,武曲接了赏,这才站起来,目送二位宦官快马加鞭地离开。
角子、屠苏酒、云锦……还有那接连不断的爆竹声,狠狠掷在二人心上。仅有的片刻欢愉也被那马蹄声带进了冰冷的夜里,仿佛那本是他们偷来的。之前,文曲不敢问的,武曲不愿提的,都成了一阵冷风,呼号在二人之间,将咫尺之遥拉长成了天各一方。
那一晚,武曲紧紧拥着文曲,反反复复念着:“待回了天庭,我总有法子跳脱六道轮回,与你长相厮守……哪怕只剩了一缕魂魄,也总要回来这里等你……”
文曲应了声“好”,背对着武曲佯装睡去,可心却在火上烤着,烫得连胸膛都包裹不住,一同熔成了孤灯里烧着的油,燃尽于破晓之际。
自那日后,文曲再未见过武曲,只能遥遥望一眼那棵参天老槐,望它守着武曲,保他平安。
开春之际,仁宗赐婚,被收为义女的宫女魏氏红着眼跪在武曲跟前,她已有身孕,怀的是龙子,回宫中便唯有一个“死”字。仁宗深知,高墙困不住武曲,妻儿却可令他插翅难飞。
文曲眼见着武曲娶妻生子,却无能为力,他唯有等。
嘉祐元年,汴梁遭水灾,武曲举家迁至相国寺居于佛殿,举国哗然,仁宗不得不将武曲贬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离京出任陈州知州。文曲知武曲心思,赶往陈州相会。
天从未如此热过,暑气从地底下钻出来,烤得马掌发烫。
武曲的妻子魏氏识趣地带着吵闹的幼子退下,留一室寂静。武曲又戴了面具,却不是青铜鬼面,而只是随意找来的厚实的麻,裁成一块遮在脸上,像一整块人皮。可即便如此,也难掩掺着股中药味的酸败的恶臭。
坐在床边的文曲险些呕吐起来,却仍是颤抖着,要去揭那面具。
武曲一把拽住他的手,哑着嗓子道:“我时日无多。”
这一句,仿若晴空霹雳,打得文曲肝肠寸断。分明是长生不老的仙,此刻却惧怕起生离死别来。
“你莫多想,这不值什么,待回了天庭便能团聚,我不过先走一步。”
文曲回握着武曲酷暑里依旧冰冷的手,心也跟着凉了,仿佛天寒地冻里,看着武曲独自一人,踉跄着渐行渐远。
武曲又断断续续说了好些个宽慰的话,文曲却只怔怔望着,并未听进只字片语。他的眼前,梅花胜雪,暗香浮动,汴梁的雨水,却淹没了来时的路,将那一只折成飞鹅模样的“闹嚷嚷”,浸湿成了散开的金色的线,丝丝缕缕地缠在身上,再是飞升不得……
渐渐的,没了动静,文曲这才发现武曲说着说着,已是睡了过去。
文曲迟疑着凑近了,在他微弱的鼻息喷在脸上时,一颗悬着的心才跌回胸口,跃动着将堆积已久的酸涩推出了眼眶。
此刻,他方懂了情愁,懂了离恨,懂了生离死别的哀恸。他回握住武曲的手,直到他的体温灼伤了彼此的身子,烧穿了妙手回春的招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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