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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野史 (celiacici)


到了西苑时,额上已沁出一层薄汗,江彬放慢步子,在那迷宫似的弯路上缓缓行着。有轮值的内侍从身边经过,恭敬地行礼退到一旁,目送他走远。这等级森严的规制,让江彬想起当初的泾渭分明,他逾越太多,并以为这逾越是两情相悦的天经地义。
站在门前,轮班的几名锦衣卫向他行礼,江彬忽有种转身离开的冲动,脚却不听使唤地踏了进去。
正德皇帝一如既往地在案前批阅奏章,煤油灯的光亮为这位眉目轩朗的君王镀上层温文尔雅的柔和,江彬也曾以为,这不设防的模样是心无芥蒂的佐证,可如今这光景,又该如何度量?
听到动静,正德皇帝抬起头来:“回来了?”
江彬静静站着,没有答话。
正德皇帝别开眼,又低了头继续勾勾画画:“早些歇着罢!别陪了。”
“皇上该知我见了何人。”
正德皇帝搁下笔,眼却只瞧着踏面上的双狮戏绣球:“可否明日再议?”
江彬望着他案上堆积的奏章:“臣,怎敢忤逆圣意?”说罢便冷笑着转身。
正德皇帝似是被那表情刺得痛了,起身一把拉住他:“水至清则无鱼,你又何必……”
“宣府千条人命,于皇上不过蝼蚁?”
正德皇帝沉默半晌,猛地将他按在案上,奏章散落一地。
“那你何不教我血债血偿?”
江彬被背后的笔砚镇纸磕得生疼,看着跟前正德皇帝凑得极近的脸。正德皇帝像极了他的父亲朱祐樘,笑时三月桃花,不笑则龙威燕颔。而此时,那双眼中却满是江彬无法企及的深邃,盛怒中带着欲言又止的哀戚,却又狠毒得仿佛下一瞬便会咬断他这忤逆者的喉咙。
这般的对峙给了江彬足够的时间去回忆那一日,那一场雨中的哀鸿遍野。许多场景都已在岁月中模糊,却清晰地记得王继书房里那一盘舍不得扔的夹糖饼,抱着骨灰盅的王勋身后荷花池里干涸的淤泥、毒辣的日头下护着孤坟的那一株老槐……还有并不曾见到的,鞑子帐外挂着的头颅……
江彬以为的报仇雪恨,到头来,不过是他真心以待、日夜相对之人精心编排的一场苦肉计的结局。
“江彬……”正德皇帝埋首于他颈项,妥协般放低了身段道,“等过了今晚再议……可好?”那声音,竟透着些弦外之音的祈求,一字字撞在胸口,却唤不回沉睡的一往情深。
“皇上令马昂、钱宁通敌,使得巴秃猛可偷袭宣府,又令王勋杀求贡鞑靼使节,以退为进保其党羽。如今边境鲜有战事,皆是皇上深谋远虑……”江彬一字一顿道,“只皇上令丛兰演那寻奏章的桥段,又遣我查谷大用、赖恩、八虎之事,为的究竟是什么?我曾以为,当初确因杨首辅,才阴差阳错地得了这高官厚禄,如今想来,也不尽然……”
正德皇帝支起身看着江彬,眼中的波澜渐渐化为木已成舟的平静:“江彬,你可想清楚了?”
当真要道破,便是再不能回头了。
江彬盯着正德皇帝拇指上的赤玉指苦笑了一下。
“不如你去南京随乔宇查案,待过些时日……”
“过些时日,又有何不同?”江彬抓住正德皇帝的手,缓缓拨开,又握住腰间那玉司南佩,轻轻一扯。
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的正德皇帝猛一拳砸在案上,惊得门口一阵骚动。
江彬从未见过正德皇帝盛怒的模样,手上顿了动作,正德皇帝却已松开手背过身去:“明日你便前往南京,无我允许,不得踏出陪都半步!”
翌日,一道圣旨将江彬贬为南京兵部尚书,举朝哗然。
江彬骑着马来到城门前,忽然想起了严嵩,想起了杨廷和……当日,他目送二人离去,未料到自己也会有此一日。
送别的,唯有原南京兵部尚书王琼以及张永、张忠。
王琼望着江彬的眼神忧心忡忡,江彬顺着马儿的鬓毛道:“我知皇上乃尧舜之君,诸事皆为江山社稷……望王尚书辅佐皇上重振朝纲。”
王琼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又只是叹了口气。
江彬心寒地笑了笑,又一个局中人。
“二位公公于江彬恩重如山,如有来日,必当涌泉相报。”
张永与张忠说了些一路珍重的话,江彬从怀里掏出一张方子递过去。
去年秋日,正德皇帝上火,却闹性子不肯吃药。江彬只得请教吴杰,亲自熬了银耳雪梨膏、百合莲子羹,搁了好些冰糖才哄着怕苦的正德皇帝服下。
张永接过方子,小心地揣入怀里,张忠则将一个木匣递过去,江彬道谢接了收在包袱里,向三人道别后牵着马缓缓走向城门。身边跟着的望犹微频频回首,江彬却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走入晨曦之中。
或许,他才是杨廷和口中的“不彻底”——想要一展宏图、辅佐明君,却又抱着底线墨守成规。
腰间的玉司南佩,无法令谁悬崖勒马,而只是提醒他,若放不下,纵使日夜兼程,也从未离开过那康陵半步。


☆、第六十三章 金陵

走走停停,到达南京时,已是三日后的日落十分。
如今,再无笑脸相迎的官员,只乔宇与杨俟二人站在城门内候着。
江彬如今的身份是南京守备勋臣,与负责南直隶地区的防务,挂“参赞机务”衔的乔宇以及镇守太监杨俟共事,名义上也算有了实权,但消息灵通的都知晓,江彬是逆了鳞才被调往此处,仕途未卜,不可随意押宝。
江彬也不在意其他官员的怠慢,下了马,朝二人行了礼,忽然就忆起,初见时,乔宇与杨俟也是这般候着半夜从郊外归来因而进不了城的正德皇帝。
如今虽不至于哀叹物是人非,但也对此情此景生出些无奈来。
杨俟与之前所见并无多少变化,依旧是不苟言笑,但言谈间却透着股直爽,说是已备下薄酒给江彬洗尘,江彬想推脱,乔宇却已让小厮替他牵了马,抱着一见他就激动地摇尾巴的望微跟着一同走。
酒馆门面不大,生意也冷清,却能看到永乐十年明成祖为纪念其生母而建的大报恩寺及九层琉璃宝塔。望着窗外霞光浸染的宝塔,江彬忽就想到了康陵的宝城……
“江大人……”杨俟举杯。
江彬这才回神,端起酒杯与之一碰,一饮而尽。
杨俟和乔宇都没劝酒,掌柜的认得二人,亲自下厨做了好些个家常菜。江彬吃了几口,酒劲上来,胃里一阵暖意,又有了些活着的踏实的,忽就觉着这般被调来南京并不像原先想的那般差强人意。
三人一同说了会儿话,避开江彬的事不谈,倒也融洽。杨俟道江彬不必急于赴任,可先四处游历一番。江彬知道杨俟是劝他散心,可他哪来这心情?于是摆手道:“杨公公的好意,江某心领了。”
杨俟也不勉强,看了乔宇一眼,乔宇于是道:“江大人的府邸,尚在修葺……这几日怕要委屈江大人了……”
江彬夹了块肉给坐在一旁等着的望微:“乔尚书说笑了,承蒙不弃。”
此时,听了道上有人击铎高唱:“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废为……”,这是太祖立下的规矩,一代又一代,听了百年。那建国之初的吏治清明已不复存在,警醒百姓之语也成了与寺庙钟声无异的黄昏与夜的衔接。
那声音渐渐远去了,江彬也有些醉了。
三人从酒馆里出来时,天已全黑,小厮在前头给三人打灯,杨俟半路便告辞回府了。
江彬与乔宇并肩走着,脑中昏昏沉沉,一路以来压在心中的沉重似乎也浮于半空,缠成一个又一个结。
江彬没注意走向,被乔宇扶了把抬起头时,却见了处熟悉的府邸。江彬很有些意外,他本以为乔宇说的委屈几日该是让在驿站小住……
乔宇却未留意江彬神情,只询问门口迎着的管事是否将客房收拾妥当。
江彬被安置在西南角的院落里,周围几排桂花,都已结了嫩绿的花苞,门正对着那片之前他留意过的菜园。江彬很喜欢这一处,将行李都搁下了,正巧乔宇端了葛根花制的醒酒汤来找他。江彬感激地接过了,却是小心地避开乔宇的指尖,怕又惹他嫌。
乔宇似乎也察觉了,些许尴尬地收回手,看着江彬将一碗醒酒汤喝得见底。
“徐山人如今可还安好?”江彬还记得上回徐霖来送药,见了正德皇帝一面后便又匆忙离去。
乔宇意外于江彬会提及徐霖,顿了顿道:“我也许久未见他了……上回子仁托人带的茶叶还留了些许……”说着看了眼江彬身后黄花梨大柜上搁着的茶叶罐。江彬会意,谢过乔宇,这时下人道已备好热水,请江彬沐浴。
江彬洗罢回到院里,疲惫消去了大半,之前那碗醒酒汤里安神的草药也已见效,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梦里,是火烧火燎的疼痛,他被禁锢在肉眼无法窥见的屏障之中,渐渐被烧得脱去了人形,闻到肉身被烧得焦臭的气味,耳边却是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呼号。那声音好生熟悉,却又想不起是谁……眼泪滴落,立时被火舌舔了,“滋”地一声化为水汽……蜷着身子,大张着嘴,像被抛上岸的鱼儿,无力地挣扎着。渐渐的,那凄厉的呼唤远了……熊熊的火光,将他融进一片虚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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