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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野史 (celiacici)


杨一清是见过他的,白眉毛一动白胡子一抖,似是笑了笑。乔宇照例板着张脸没什么表情。王琼向江彬微微颔首,王守仁打量了一下江彬道:“左都督为官,所为何故?”
江彬一愣,不知王守仁为何会问出这句,见其他几人也都略有些惊讶却都没打断的意思,便也恭恭敬敬道:“但求无愧于心。”
“何谓心之本?”
“善恶是非。”
“何谓‘善’,何谓‘恶’?”
“顺应天理即为‘善’,否,则为‘恶’。”
“若你之‘善’,乃旁人眼中‘恶’,当如何顺应天理?”
江彬心中一紧,竟一时答不上来。
善恶无非是个人按着心中的“天理”所作的定夺,他又如何断定,他的为善去恶,便是旁人眼中的良知善举?江彬之前从未动摇过造福百姓之心,即使踩着鄙夷和唾骂爬上高位也在所不惜,可如今,面对王守仁的质问,他却忽然难以自圆其说。为了达成他所谓之‘善’,而不惜为恶,这也是顺应天理?江彬还未走到这一步,却也能预见,将来的不择手段。
“多谢先生教诲。”
江彬深深一拜,却知已无退路。


☆、第十二章 知行合一

王阳明那双眼能看透江彬似的,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之后几人一同围着吃饭,随意说了些关于京城的事,正德皇帝也提到了他新开的酒楼,又问杨一清那些个铁券可有收到,杨一清抖着胡子专心嚼米饭。
吃完饭后,正德皇帝便与杨一清等道别,杨一清又陪着他里里外外地走了一圈,行至书房,正德皇帝对着书架感叹:“哎呀!杨尚书的《文献通考》竟有二百零二册!不像我宫里头只寥寥六十册。”
杨一清胡子一抖下令将这二百零二册打包了给正德皇帝带着。
闲步曲桥,正德皇帝对着叠石假山感叹:“哎呀!杨尚书的这几盆盆景真是巧夺天工!不像宫里头那些个歪瓜裂枣……”
杨尚书面不改色地令下人将两盆盆景打包好给正德皇帝带着。
漫步花苑,正德皇帝对着一垂髫小儿感叹:“哎呀!杨尚书这侍童长得好水灵啊!不像宫里头那些个……”
“皇上……”杨一清轻咳一声道,“那是我长孙……”
正德皇帝“哦”了声,使劲揉了揉那垂髫小儿:“之前怎没见过?”
“今日方来的。”
江彬心道杨大人必是知道正德皇帝爱折腾才将长孙藏了起来,哪想在这里遇上,等正德皇帝一走,那没管住孩子的奶妈可得被数落了。
正德皇帝搜刮了一圈后心满意足地让江彬和张忠替他捧着书和盆栽上了马车。
回去的路上,正德皇帝把脑袋搁在江彬的肚子上:“你这些天可是在王继那儿过的?”
江彬有些惊讶,正德皇帝怎知道他并非住在自己家中?但转念一想,无论东厂西厂都是无孔不入的,正德皇帝若想知道谁的动向还不容易?于是点头称是。
“说说,都做了什么?”
江彬看正德皇帝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却仍警惕着,生怕他忽然问出王勋的名字,只挑些日常事务说。
正德皇帝听了会儿觉得没劲,挥挥手打断道:“想听你说句可心的,怎的比登天还难?”
江彬闭了嘴,正德皇帝自觉无趣,叹了口气道:“之前让丛兰递的那题本,被扣在了内阁,说是朝中并无此人。”
江彬一愣,这才明白正德皇帝亲自来找扬一清的用意。
关于之前那题本,内阁大学士们自然能猜到这所谓“威武大将军朱寿”落款是正德皇帝的戏弄,但即使如此,他们也敢于明着装糊涂,与正德皇帝打太极,这也难怪正德皇帝要“曲线救国”地跑来找尚在养病的内阁成员之一的杨一清当和事老,向同门师兄也即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李东阳说情。但依照杨一清对正德皇帝的态度以及正德皇帝此时的唉声叹气来看,这事多半没成。这也难怪,杨阁老这把年纪了,只想致仕后过着含饴弄孙的清闲日子,他若掺和了此事,难保不会被秋后算账。至于在杨一清府上召见王琼、王守仁究竟是商议什么,便不得而知了。但正德皇帝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你叔父的事,我也让锦衣卫帮着查了。”
突如其来的一句,令江彬心中一紧。这好似关怀备至的话同时也暗示着,正德皇帝仍旧在使唤依旧是锦衣卫指挥使钱宁,这也就表示,钱宁对他仍有威胁。
正德皇帝一双眼盯着江彬,捕捉着他脸上细微的变化,江彬感觉到那股探究的视线,忙换上恭敬的神色道:“多谢皇上!”
正德皇帝拖长了音“嗯”了声,闭上眼道:“阳明先生方才问你的话,也曾问过我。”
江彬一愣:“那皇上答的什么?”
正德皇帝笑了:“我道阳明先生不也曾深信朱子的‘格物致知’,连‘格’了竹子七日后方悟圣贤之言亦有差池?知行合一大抵如此,先生要我明赏罚、量情法、重纲纪,总先要允我有为己之心,有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可己,方能成己。”
江彬知正德皇帝这话是有意说给自己听的,不禁释然道:“皇上所言极是。”
便就摸着良知,悟这人欲与天理,何须在意世人眼光,百年后自有盖棺定论。
“你我本殊途同归,百官们既已替我想好了谥号,我又何必辜负‘武宗’之名?”
江彬皱眉,方要说什么,马车却停了下来。
江彬警惕地坐直了身子掀开帘子,就见了着飞鱼服的锦衣卫跪在马车外头:“禀皇上,鞑靼王子巴秃猛可率兵五万攻入宣府,杀守备赵瑛与都指挥使王继。”


☆、第十三章 秋雨

天地为愁,草木凄悲。
断了悬索的吊桥僵硬地垂着,其下本就积了淤泥的皇堑被填了好些个沙袋,直接便能从那上头入得城内。越过南关的月城和瓮城,自一片狼籍的昌平门入内,便见了满目疮痍。
卫所幸存的军士一蹶不振地搬运着同伴残缺的尸体,无依无靠的妇孺孩童哭成一片。满地都是为马踏碎的器皿与撕烂的布匹,江彬唯有下马,步行前往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
从南门走到鼓楼的这一路,江彬见到曾殷勤款待过他的布店老妇人跪在儿子残缺的尸首旁痛哭,不肯多收他酒钱的老板娘四处翻找着丈夫的残肢,说着要像江彬般成为一名武将的豆蔻年华的男孩背对着江彬蜷缩在角落里,能看见贯穿腹部的一个血窟窿。江彬不敢再看,一日前还温情脉脉的故乡,如今已成了恸哭不绝于耳的炼狱。
江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万全都指挥使司衙门的,那门上的绿油兽面摆锡环只剩了半只,枋柱上的瑞兽已面目全非,檐桷青碧绘被熏黑一溜,透着股焦味,而为浇灭这火所残留的水渍尚未干涸。不同于外头撕心裂肺的嚎哭,衙门里静得诡异。江彬方入厅堂,便见了跪在地上的几行官员。江彬站了片刻,才鼓起勇气绕过这些个刚经过一场恶仗的狼狈不堪的武官。
最前头搁着的,是六具尸体——都指挥同知一人、都指挥佥事二人、都司所辖卫所指挥使二人,以及……
几支断箭斜斜穿透匆匆披上的铠甲,触目惊心的伤口宛如长在皮肉上的嘴,吐出的血水早已干涸,只绝望地半张着。
这些皮开肉绽的画面,江彬见得多了,可却没有哪次如此刻这般痛不欲生。江彬走到他跟前,跪了下来,一寸寸地看,一寸寸地记,直到目光移到王继肩头,才发现那血肉模糊的颈项上竟是空空一片……
跪在最前头的都指挥同知李时春终于抬起头来,红着眼哽咽道:“都指挥使的头颅……尚挂于鞑子帐外……”
鞑靼小王子巴秃猛可此次率兵进攻宣府,不为着侵占而只为着抢掠。游牧民族向来缺少铁、盐、布之类的用品,故而在不得贡市之时,便冲进边邑强抢一番。以往鞑子们至宣府通常是抢完就走,只这次因了那巴秃猛可的统领而格外猖狂,对所有抵抗的格杀勿论,连主将的头颅都一并带走。
听到此处,众将领皆是动容,追随王继多年的都指挥佥事王伦“哐”地砸下头盔,起身就往外跑,离他最近的佥书官一把抱住他的脚:“干什么去?白白送命!”
年轻气盛的王伦听不进劝,泪水流过脸颊,喊着要与那些个鞑子同归于尽。这撕心裂肺的怒吼,仿佛一根导火线,霎时燃起了所有人压抑的悲愤。有人站起来,说要与都指挥佥事同去,也有尚且理智的,一再劝说不要贸然行事。原本一片死气沉沉的都指挥使司衙门大堂里,霎时间乱成一团。正吵得厉害,不知谁吼了声:“且听左都督如何说!”
这一嗓子让众人静了下来,齐齐将目光投向始终沉默地跪着的江彬。江彬却仍旧对着王继的尸体面无表情。
他想起与王继初见时的剑拔弩张,比试后的心心相惜,交心时的无话不谈,结拜时的情深意重……江彬在南京时还想着之前走得匆忙都未好好道别,等回去了要好好赔罪,再和王继一同喝王勋带去的酒……可如今,这一切,戛然而止在这被一刀斩断的颈间。在最激烈的情绪小的没理智前,麻木地问一句:“王总兵可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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