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因为国破家亡才让他这样的吗?老侯爷看不穿,也想不透,他如今能做到,只有拖着这身老骨头,陪他走到最后。
无论走到哪里,他不倒下,他这个老家伙,便要奉陪到底。
一家人安静吃完了饭,荣景瑄又盯着荣景珩把药吃完,这才跟谢明泽回了营房。
因为物资并不丰盈,所以他们归去的时候,屋里的油灯已经灭了。
谢明泽推开门,借着从窗外倾斜而入的月色走到桌前,认真摸索火折子。
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突然环住他的身体,把他紧紧抱在怀中。
谢明泽胳膊一僵,慢慢垂下手去。
“景瑄,怎么了?”他温和地问。
荣景瑄没有回答。
他把脸贴在谢明泽宽阔的背上,深深嗅着他的味道。
谢明泽很爱干净,并不喜熏香,身上只有衣服洗过的皂角味,十分清爽。
“阿泽,大姐还活着。”
谢明泽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腹间的手,轻声答:“恩,大公主好好的,你应该高兴。”
荣景瑄手中更是紧,他呢喃道:“这一次,一个都不能少,都要活着……都要活着。”
谢明泽说:“恩,我们都好好的,都会长长久久。”
一阵冷风拂过,吹动了剑架上两柄长剑的剑穗,上面两个玉扣碰到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有这么一瞬,荣景瑄希望人生就停在这一刻,他的亲人、至交、属下,都还好好活着。
他最希望好好活着的那个人,也老老实实在他怀中,身体温热,气息清朗,声音温和。
“阿泽,不如我们就这样过一辈子吧。”荣景瑄突然道。
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觉得心中没由来一阵轻松,仿佛这句话咋就应该开口,仿佛这句话那样合情合理。
谢明泽不知作何反应。
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越跳越快,似乎要从胸膛之中蹦跳出来,告诉所有人他的紧张与慌乱。
“好,听你的。”谢明泽温言道。
他声音里似乎含着樱桃,甜甜的,又有点微酸。
荣景瑄只觉得浑身都热起来,从来没有过的兴奋与激动席卷他全身,让他整个人都有些飘飘欲仙,完全不知所措。
谢明泽轻轻拍着他的手,声音很稳,也很轻:“我小时候就告诉过你了,我是你的伴读、朋友、亲人、兄弟,你说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什么都听你的。”
“你说我们这样过一辈子,我当然答应你。”
“景瑄,你对我的任何安排,都不需要过问我的意见,因为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谢明泽这样说道。
后面这些话,他从来没对荣景瑄说过。
小时候他隐隐有这种想法的时候,他不敢跟任何人说。他总觉得这是不对的,不正常的,可是他又不知道哪里不正常。
后来长大了,他渐渐有些领悟,这话却再也没办法说出口。
现在这样一个夜晚,屋里昏暗,屋外月色皎洁,能把压在心底多年的话说出口,也算是了却他一桩心事。
荣景瑄搂着他的手,更紧了。
他觉得自己眼眶都跟着湿了,明明离开长信那一天就告诉自己,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许哭。
可是这一刻,他还是不由得心里发酸。
他呢喃着问:“难道我有了危险,你也会毫不犹豫替我死吗?”
谢明泽坚定地说:“是的,我会毫不犹豫替你死。”
荣景瑄突然松开揽着他的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强迫他面对着自己。
月色下,两人的英俊的面容仿佛镀了一层银色,他们就这样望着彼此,呼吸都交叠在一起。
荣景瑄紧紧攥着他的胳膊,哑着嗓子说:“好,那你答应我,没有我允许,你不能死。”
“好,我答应你。”
谢明泽突然对他微笑。
以前发生过的那一次,就不要告诉你了……
勇武军以步兵与弓兵见长,与以骑兵扬名天下的宁远卫不同,他们更注重团战。
勇武军的步兵个个都有一手好刀法,而弓兵之中,则长弓手与弩弓手兼有之,不仅擅长远攻,也擅长重兵近攻。
南部的广清大营与东部的卢呜大营,跟勇武军与宁远卫也略有不同。
总而言之,如果不是大褚末年天灾不断,而朝廷又错令百出,以大褚文武并重的治国之策,陈胜之能不能跨过九莲河还另当别论。
荣景瑄与谢明泽盘点了一整个下午,终于理清了勇武军余部的兵士。
六百人中,步兵占了多数,以百人为一队,共有四队步兵。余下两百人,一百为长弓,一百为弩弓,满打满算,凑不齐一个千户所。
大褚军制,郡都守卫五千六百人为一卫所,最高长官为指挥使,一卫下辖五个千户所,一千户统领十百户,以百户为一队,游击作战。
总旗以上,便已经是正经有官轶的军官了。
而东西南北四个大营,人数却跟卫所不同。
就拿人数最少的勇武军为例,人数巅峰时有五万兵士,最少如永延三十七年,也有两万守军。
四个大营也都有统领五千六百人的指挥使,但指挥使以上,还有左右将军、金吾将军,游击将军等。再往上,便是振国将军、定国将军等正一品主帅了。
老侯爷冯柏睿,便是定国将军。
而失踪两年有余的冯义迟,则是分管弓兵的金吾将军,位列从一品。
荣景瑄和谢明泽此刻挂的是左右将军衔,身份也并未对外公开。
远山脚下的夜里很黑,也很冷,荣景瑄他们住的营房里只摆了一个火盆,身上披着貂皮披风,倒也不至让人瑟瑟发抖。
灯影下,两个人凑得很近。
“我这几天观察,四百步兵还是相当训练有素的,这一批勇武军都是永延三十三年进营,到现在也有五年了,刀法和盾法都很了得,倒是可以作为主力。”
“弓兵就差了一些,小舅舅毕竟已经离开这里十年,长弓手还好一些,准度和力量都可以,弩兵就不行了……但弩兵又很重要,我问过三舅爷,他说兵营里的弓兵教习去岁就病故了。”
荣景瑄不由叹了口气。
兵营里将军们重要,参军们重要,教习同样重要。
没有一个好的教习,兵士们就无法掌握精准的兵器技巧,就无法在严苛的战场上保下命来。
盘点完剩下的兵力,荣景瑄又突然想起军粮来:“我们粮食还有多少。”
谢明泽道:“除去年节时三舅爷往丰城发的五百石糙米,现在营中还剩约三千石,米面油粮都还够,菜也都是屯田里种的,就是鸡鸭牛羊不太够了,前两年都是灾年,营里的牛羊不产小崽,城里也买不着种苗,只能将就凑活。”
他记忆很好,虽不说过目不忘,但今日刚盘点过的,必然不会记错。
荣景瑄听了这话,倒是放心下来。
“鸡鸭都先留着产蛋吧,我记得有五头母羊八头母牛?这也都好好养起来,很快就得用上了。”
谢明泽有点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要用这些,但还是拿笔在册上写了朱批:“明日我会跟江督事叮嘱,先把能收上来的地瓜土豆芋头都收上来,放地窖里存着。”
荣景瑄点点头,又把手中账册翻过一页:“勇武军以前设有火器营,后来愍帝把火器营都调往永安了,现在的大营中只剩靶场与辎重车,明日我们跟三舅爷问一下,看看火铳与长炮还存了多少。”
他口中的愍帝,便是陈胜之给永延帝定的谥号,在国遭忧、在国逢寇、祸乱方作、使民悲伤,皆曰愍。粗粗一看,愍帝竟然一条未避,全都中了。
自从知道自己母后身死另有隐情之后,荣景瑄就不肯再称呼永延帝父皇了,他甚至连先皇这样的词语都不用,只叫他谥号。
还私下跟谢明泽说:“这字封的真是恰当。”
荣景瑄翻的正是火器典录,但一般大营里的火器面上都有定数,私底下还会另外备一些,以三舅爷的性格,他不备才是不合理的。
荣景瑄一边说,谢明泽就在另一本上一边记录,他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尽快摸清整个勇武大营的情况,然后迅速展开操练。
马不跑会残,兵不练会废。索性勇武大营目前并无骑兵,只在马房养了二十几匹矮脚马,一半是将领的坐骑,一半是前哨兵、令兵与旗兵的坐骑。
虽说如今的勇武大营兵弱马少,但荣景瑄却并不觉得焦急与惊慌。
他目前所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胸有成竹,仿如胜券在握。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忙碌的星夜十分,终于把未来几日的工作都理清头绪。
荣景瑄放下书本,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差不多了,大姐他们也该到了。”
谢明泽放下笔,不自觉捏了捏肩膀,他连着写了一夜字,这会儿觉得异常疲劳。
“累了?我帮你捏捏。”荣景瑄走过来,很自然地帮他捏起了肩膀。
他们都是常年习武之人,双手宽厚有力,温热的掌心紧紧贴着谢明泽有些僵硬的肩膀,以拇指为中心,沿着他的脊背使劲按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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