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接过一怔,他倒是认得这是云卬的帕子。之前在山腰上挑水的地方,云卬常用这张帕子给他擦汗。上面纹绣一只高鹄孤飞,有股清远之意,古骜印象深刻,所以一眼识出。
在渐渐暗淡的夕光中,古骜展开了锦帕,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嘤其鸣矣,歉然其友声”,落款是云卬,古骜看着笑了一下,便对那小童道:“拿笔来。”
那小童点点头,回身进了房舍中,不久便端出文房四宝,古骜摊开锦帕,在门口空地前摆放的竹桌竹椅前坐下,提笔在那方锦帕墨字的下方,题道:“空谷足音,跫然何不色喜?”
放在唇边吹干了墨迹,古骜又将锦帕交还给了小童,那小童拿着锦帕再一次地进了房门,不一会儿便又出来,道:“云公子请你进去。”
古骜这才被邀入云卬的竹舍之中,一进门,便见云卬已经准备了一席酒菜,云卬手中正拿着自己适才写过的锦帕,一听门声就抬目笑道:“古兄,你不生我的气了罢?”
古骜道:“是我自己冒失,怎么会怪云公子?”
云卬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你快请坐吧……”
古骜点了点头,依言入座。
云卬见古骜隔着一张小几,在自己对面撩袍坐下,便挽袖准备给古骜倒酒。那酒盏没有摆放稳,云卬手忙脚乱之间,不小心碰翻了杯盏,古骜忙俯身捡了起来,捧在掌中,云卬又倒,这才盛了慢慢一盅。
其实也不怪云卬如此,他从小到大,从未请人吃过饭,更别说给人倒酒了。
之前云卬还深忧古骜没有原谅他,这才用诗句以试探……见古骜如此爽快地便题了字作答,十分亲切地说了“空谷足音,跫然何不色喜”,云卬这才知道他没有将自己之前的误会放在心里,方才展颜。
第30章
原来这日早些时候,云卬趁着午阳当空,照常去给怀歆送饭,比之前还提前了些许,心道:‘这回我来得早,总能见到古骜了罢?’可没想到仍然不见古骜人影。云卬就愤愤地问怀歆:“他又躲起来了?”
怀歆一抬眼:“非也,他今日未来。”
云卬微微一怔,胸口一股闷气上升……怎么,古骜之前见了他只是躲,如今就连与怀歆一道看书,也不再出现了么?他就这么厌恶自己?
怀歆似乎是看出了云卬心中所想,叹了口气,道:“古骜夫子来了,他去见他夫子了。”
云卬闻言,怔了半晌,这才低了头道:“哦。”
见怀歆孤零零地一人坐在大石之上,云卬不禁也灰心丧气地坐到了怀歆旁边,就在两人相对无言地准备吃饭的时候,却忽然有小童来报:“云公子,不好了,议政堂出事了!”
云卬一问,这才知道原来竟正是之前古骜同舍人‘窃玉’的事!便顾不得吃饭,匆匆站起身要往议政堂赶,连怀歆都来不及作别,就这么丢了碗筷,随着来报信的小童去了。快到议政堂门口的时候,远远看见了自己的父亲山云子,云卬一言不发地加快了几步,追上前去,跟在了自己父亲身后……
一步跨入议政堂内……只见目所能及处,古骜对着众人,昂首挺立,义正言辞间,激扬慷慨,这副模样落在云卬眼中,不禁让云卬一瞬间恍然……看来自己真的是错怪他了。
云卬再一览那大堂之上,刀兵的寒光道道都指向古骜。云卬顿时感觉这番景象,与自己幼时所见,秦王兵围山云书院,甲士执刀将自己父亲围住的景象,依稀重叠了起来……云卬再看古骜,不知不觉便生出一丝关切心焦,又带了些牵挂,一时间只感觉胸口忧心如捣……
他的目光,此时此刻不由得被古骜牵引;
他的心神,此时此刻不由得为古骜而律动……
他心道:如今看这议政堂,于古骜来说,哪里不是众敌环绕?看那些世家子们,可不是都在嘲笑古骜,为难古骜?
而自己……怎么就在此时错怪了古骜呢?
古骜这个出身寒门的少年,在山云书院中,已经没有朋友了呢……
之前怜悯他,珍惜他的……可只有自己呀!
一直就只有自己一人!
可自己却误会了他!
一时间,云卬觉得自己简直身犯弥天大错……从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那一瞬,云卬自己都不明白,那胸口升起的丝丝情愫是什么……
再放眼那伫立正堂之中矫矫而立的人,云卬疑惑,为何从前,自己就未曾发现呢?
原来这一席陋衫,竟遮蔽掩盖了如此轩昂的气宇,可言谈举止间,却又如何藏得住这头角的峥嵘?
原来他是如此一个英俊的少年,那目光中透出的,是云卬从未曾见的骁悍之气,那雄飞之眸光,让云卬立在原地,失语怔然。
动心只不过是一瞬间;
心软与悲悯,愧疚与心动,也只划过了一条线。
他今日摆了一桌菜,在等待古骜的时间里,不知为何,却自觉难堪起来。见古骜在门外报了声,云卬甚至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派了自己贴身的小童,将下午便写好的帕子递了出去。直到得了古骜的回信,他这才竭力平心静气地劝自己说:“好了,古兄都如此了,我不可再踌躇,该立即请他进来才是!”
如今面对着古骜,只见他烛光之下的面容,带着一丝丝令自己挪不开眼的气度,那是昂藏七尺堂堂正正的英武俊逸之气,云卬不禁一时间红了脸,举杯道:“给古兄赔罪,我先饮一盏。”
“云公子客气,”古骜见解开了他的心结,心中也欣然,同举杯道:“我与公子饮。”
“好!”云公子以袖掩盏,仰头饮尽杯中酒。
一杯下肚,两人都是不常饮酒的少年,面目之间,不由得都泛起一些红润。云卬又招呼古骜吃菜,古骜见云卬相请,饭席间便如常般地谈笑起来。
也许是杜康之故,云卬今日十分热情,杯尽盘空,两人已经不知不觉坐在榻上,开怀谈笑。云卬看着古骜言谈之间带了酒意,不禁在心中道:“我从未见过古兄如此欣然纵情的样子,原来他兴致高的时候,也是如此健谈呢……”
于是两人以来我往,从熟悉的话题,谈到两人从未涉及过趣事,付之一笑,倒也说得畅快。
“天下四方,雍家、虞家、廖家……手握兵马最多。雍家外戚也,虞家西征巴蜀有功,廖家盘踞江南,倒如三足之鼎。”古骜这些日子随着怀歆闲聊,也学知许多天下事,便不由得抚掌而叹。
云卬笑道:“正是如此,你可听说过四大公子之说?”
“喔?何为四大公子?”
云卬道:“我也是听怀兄说了那位雍家族子以后,才特别留意知道的。所谓四大公子,便是虞家公子虞君樊、雍家族子雍驰、廖家公子廖去疾,再加上渔阳郡仇家公子仇牧,天下人称西虞东雍,南廖北仇……”
古骜闻言,心下疑惑问道:“……我听说雍家执掌京师,手握禁军,为何不是雍家公子名列第一,却是虞家公子?”
云卬又伸手提壶给两人加了酒,笑道:“你不知道,这四大公子中的三位,雍、廖、仇,皆以英断、捷智、才情闻名于世家,可独独这位虞家公子却不同!”
古骜不禁好奇追问:“他有何不同?”
云卬将酒盏递给古骜,道:“这位虞公子从小以‘孝悌’闻,五岁就受过天子的嘉奖。”
古骜笑道:“……那他是如何孝?又是如何悌?”
云卬叹了口气,“说来他也可怜,原本虞家不过是以武晋身的新贵,但坏就坏在当时虞家的家主,便是这位孝子的父亲,娶错了人。”
古骜皱眉:“怎么叫娶错了人呢?”
云卬解释道:“世家与世家联姻,本是律法的定制。若是世家与庶族血统混淆,便当不得世家之名,要被消去世家名册,后代也不得享有世家之勋位。这位孝子的父亲当年,便娶了一位来路不明的女子,都传说是江北卢家的;可后来才知,那女子的娘家虽也姓卢,可却是趁着“八王之乱”时世家失散者多,才冒认为江北卢家的人。
也不知是谁给告到了天子那里,那时候虞家家主还带兵在巴蜀之间征战,虞夫人卢氏怕天子降罪祸及丈夫,便一杯鸩酒撒手而去,只留了五岁的儿子虞君樊。可等天子诏令迢迢千里下达,却原来已经赦免了卢氏冒认世家之罪,只不过削去诰命之封而已,诏中又令其劝夫进勉,攻下巴蜀。一时间虞家人人伤心,闻者落泪。
后来虞家家主班师回郡,却见死了妻子,再加上又负了战伤,便也一病呜呼了。天子为示嘉勉,封舞阳侯,谥悼武公,着其长子虞君樊承爵。不想这位虞公子不过五岁,却上表推脱不受位,言孝内不敢就禄,又同时上表请袭封其叔父与堂兄弟,言辞恳切动人,他那年亲自上京,在朝堂之上哭得声泪俱下,感者万千,由此得名。”
“他是因为要守孝,不就爵位,得了一个孝字;又因为上表请袭封叔父兄弟,得了一个悌字?”
“正是。”云卬点头道。
“……就因此居于四大公子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