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细细忖度着田榕的神色,看在眼里,心道:“萧先生对田榕,尚还是诱之以利,若有一天利无,我就担心田榕还是要与我分道扬镳。这些日子我得好好想想,怎么才能令田榕长久跟在我身边。”
见田榕怀中还抱了一卷从不曾见过的《阴阳策》,古骜便随口问了一句,“这是何书?”
“萧先生给我,令我三日之内看完。”
古骜早就知道田榕不喜欢看书,不禁问:“三日能看完?”
田榕笑道:“这本书写得都是我想看的,我都已经看了一半了,三天怎么看不完?”
古骜微微挑眉,见田榕倒终于有了两分认真,心中便想道:“他总算是有些出息了,日后我对于他,得徐徐图之,总要让他真正归附于我才好。”
又想:“田榕之前那样荒废的性子,如今学问对了胃口,倒也并非不愿意致力。看来是我之前鄙陋了,他喜欢小道,我却和他讲大道,这不是我的迂腐是什么?既然田榕也是能调教的;看来世上之人,果然如夫子所说,所谓智愚、勇怯、利钝,虽然根性不同,习气也相异,却都是有教化之方的。
如今寒门式微,齐老爷能那样盛气凌人,便是因为寒门中人,有机会一展所长者少,而世家族子,有门路倾尽所学者多,两者高下相异,才造就如此盛衰之势。我与田榕侥幸得机缘,入学山云书院,终于立足。看来其实并非寒门事事不如世家,而是出身低微者多生不逢时,无法崭露头角而已。”
想到这里,古骜又看了看兴致高昂的田榕,不禁在心下叹了一口气:“由此亦知,我日后劝人,不能如此直言了。以前我以为这是诤友之节,但其实不是。若一开始我便用小道劝田榕,而不是板起脸来与他说大道,说不定他早就听了我的,也能改过了。可我却拘泥在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上,如今一看,未必就对。
我既然真心为他好,便该不拘于小节。仁义是骨,口舌是皮。我没将他劝动,他因此失了足,反倒是我搬弄才学害了他了。这是我本末倒置,将仁义放在了口舌上,却未放在心中。”
又延而思虑道:“看来古人直心而言,不是想到什么就直说,而是心中赤诚,为人谋忠,但是说话方式却要深远巧妙,亦要因材施教。”
思及此处,古骜就打算尝试着褒赞田榕几句,便道:“榕弟,你现在如此上进,我为你欣慰,愿你早日成才,能纵横于国。”
田榕抬眼,挠头道:“……纵横于国……这还是难,但是的确有趣!”
古骜微微一笑:“可不是有趣?你日后若能将这本《阴阳策》中所记,付诸于行,那才更是有趣!”
田榕好久没有和古骜交心,如今见古骜夸他,眼泪都要感动的流下来:“嗯!我知道!”
第33章
古骜于是话别了田榕,这便动身下山。这日云山苍翠,有股幽静之感,古骜顺着曲径小路,一步步踏着青石阶沿途而下。忽见一袭飞鸟划过天际,没入身后的群山之中,古骜不禁仰头回首而望:“我何时才能像这飞鸟一般,在天下翱翔呢?”
见飞鸟终于没入林中,古骜仰叹驻足,回看山色,只见远处的山云书院,正杳杳伫立在群山之间,又一袭清泉从山中淌过,恰流经那楼阁错落,遥遥看去,倒真有股“楼压清泉山满坐,风澈水凉谁忍卧”的仙姿。
古骜沉浸在这山水美景中,嘴角也不禁带了弧度,意态悠闲地继续走着。行至半山腰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嘿!那个小娃子!”
古骜回头一看,只见一位华发斑斑的挑夫,一身粗衣短褐,正坐在山腰处的怪石上小憩,身旁放着两只空桶,一条扁担——正是那日教自己挑水口诀的老者,古骜会过意来,便笑着走上前去,问道:“老伯,今天也挑水呀?”
那老者笑道:“可不是?小娃子,老叟适才看你从书院路上过来,我要问,你可是在里面上学的么?”
古骜点点头,道:“正是。”
老者看了看古骜,道:“老叟问你一句话,小娃子可别不高兴……”
古骜点点头:“老伯请问。”
老者好奇地道:“我就是想问,小娃子,你是大姓的么?”
古骜知道大姓说得就是世家了,便摇摇头:“我不是大姓的,我是从山里出来的。”
老者不禁奇道:“哎呀!不是大姓的,也能进里面读书?”
古骜道:“书院求学的人,并非都是大姓的。虽然大姓者多,但也有不看出身,看才学的。”
那老者将古骜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透出些钦佩道:“你既是山云书院的小学子,老叟适才叫你小娃子,倒是失礼了!该叫你小学子才是哩!”
古骜笑道:“这倒没什么。”
那老者继而又感叹道:“你这位小学子,可真是好命哇……老叟村子里,也有其他小娃子像你这么大哩,可惜了!想读书,但没人教……来过三四个夫子,教了不到一年,都走了……可谁不想念书得个前程?却连一个夫子也盼不来,唉!”
古骜知道从小给自己启蒙的简夫子便是田家聘来的,还以为只要是寒门愿意下聘,从师不是难事。他还从不知原来有聘不到夫子的时候,便疑惑问道:“怎么就请不到呢?”
那老者摇头丧气道:“山下这些小姓,又有多少钱,能供着夫子?再说小姓本就没门没路的,不像大姓家的,学完了就能做官,小姓的做不了官,学完了又能去哪里?哪个夫子愿意教没出路的小学子?再说,老叟村里的那些小娃子呀,的确是没有大姓人家的小娃子聪慧,来的夫子,全都说他们太笨……”
古骜不禁微微一愣,他之前没想到原来寒门求学是如此一件难事。
那老者看着古骜,道:“老叟看你能进书院学书,一定也是个有学问的,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给山下的小姓说说,点拨他们一二?让他们都学学你,能有本事来书院上学?”
古骜想了想,道:“我这一个月中,倒能有些空闲,他们若愿意,我便下山去见见他们也无妨。”
那老者闻言,不由得欣然道:“那真是多谢小学子你了。那……他们要备多少束脩?”
古骜失笑:“不用束脩,我与他们,学友而已,说道说道,不言师徒。”
“诶!”老者站了起来,笑道:“小学子,你何时得闲,就来这里找我,老叟带你下山。”
古骜想到简夫子嘱咐他的,办斋戒之物徐徐便可,并不着急,如今择日不如撞日,便道:“今日就可。”
那老者大喜过望,上前一步就捧起了古骜的手,道:“来来来,老叟这就带你去!”
古骜点点头,抬步便随着老者拐入另一条山道,只见脚下一路都是泥地,不像适才有青石板铺路了,老者在前面走着,步伐矫健,古骜没习惯走这样崎岖的山路,时不时还要扶着旁边的树才好下山。
如此蹒跚地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终于来到了被群山遮蔽在其中的一座小村落,只见那老者一进村子,便将村口立木上拴着的锣鼓取下,走到村中空地处就一阵猛敲了起来,一时之间金铂之声贯耳,只听老者长声喊道:“小娃子们嘞!咱村里来了位有学问的人!你们快出来见嘞!!快去东边的小村塾嘞!!”
如是喊了三遍,这时不少家中有少年伸出头来,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那老者继续敲了一阵,这才将铜锣挂回了远处,对古骜道:“跟我来!”
古骜随着老者朝村东边走去,只见几间萧索的木屋上,钉住了一个牌子,上面正刻着:“村塾”两字,笔画生硬,亦在风吹雨打中有些模糊飘摇,那老者推开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扯掉抖落了许多蜘蛛网与灰尘。
老者回头看了一眼古骜,歉意道:“让小学子见笑啦……”
“无妨。”
古骜步入空空的学舍,环视一周,心道:“这里倒比田家庄落魄许多了,我从前听说秦王得天下的时候,还有寒门地主以资财勤王,据说曾有买下一日之中所有内江漕运之粮的过往,如今那位地主已成了四海郡中,唯一一位寒门出身的太守。由此我还以为天下寒门中之佼佼者,财力物力上,早已与世家比肩,就算最最不济的,也莫过于田家那样的寒门了。却原来并非如此,寒门之中的寒门,今日一见,竟还有更低的。”
这时老者引着古骜登上了中间土夯的高台,等了不一会儿,就听门外有了响动,村中的少年人陆陆续续地来了,其中一个一推门,便问老者道:“陈伯,可又请到夫子了?我娘说,这是我家最后一点余米了,让我拿来,给夫子做束脩……”
古骜抬眼一看,只见那推门而入的少年褐色的肌肤,眉目都不显眼,倒一副安顺的小巧面庞,身着灰色短褂,头上还包着头巾,脸上有些细汗,倒一副寻常的小农模样。
那老者道:“……你们有福,这次不要束脩!”
那少年疑惑地看了古骜一眼:“……夫子是他嘛?怎么比我还小?”
这时候村中又有适龄少年陆陆续续地推门进了村塾,一共有十多余人,都穿着短褐之衣,有的还卷着裤脚,一看就是刚从田里出来的,如今都顺着声音,向古骜这边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