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天是阴沉的,终究还是有些亮了。
“笃笃笃——”敲门声。
门人正扫着落叶,道:“这么早,谁啊?”
“是我。”
“老爷?”门人连忙丢下扫帚,麻利地卸下了枷锁,果不其然,钟函正站在门外。
钟函对着门人微微笑了:“早。”
“早,您早!”门人有些疑惑地看着钟函离开的背影,怎么是从外面进来的呢?老爷是从后门出去的?买早饭?
可是,也没见的他提着东西啊?
门人摇摇头,想不通,拾起扫帚继续打扫。
钟府的仆人都已经忙碌起来了,看见钟函,纷纷行礼,尔后有些好奇惊讶地看着的钟函。
屋子里的铜镜反射着光,燕惠坐在梳妆台前梳理着仪容,镜子里慢慢走近了一个人影,手扶着门框,犹犹豫豫的模样。
燕惠眼睛里闪烁着莫名的情绪,漫上来一层水汽,尔后戴上了另一只朱红色垂珠的耳坠。
钟函看着燕惠的背影,心中的内疚感铺天盖地的袭来,好像都可以将和韩懿在一起的放松感和愉悦感排挤的一干二净。
或许,这是一个违背了誓言的男子,内心的矛盾与挣扎,钟函站在门口,离自己的结发妻子仅仅是几步的距离,然而,却是不敢迈过去。
燕惠回头,眼眸明亮。
钟函心中一震。
慢慢地,她向他笑了。
夫君彻夜未归,栖宿在外,燕惠此时的一种笑容,隐含着的,是一种悲伤后的凄然。
钟函看着燕惠,笑不出来,扶着门的手,缓慢地放下了。
铜镜闪着光,女子的侧脸,男子的低头。
伊人依旧,红颜不再。
惘然初识,此番,又如相见。
只叹,经年爱恋,可否还存。
钟仪面色淡然地看着二人,钟函,燕惠似乎依旧如同往日,二人交谈,温声细语,看起来毫无间隙的模样。
轻轻的叹息,明明心中钝痛,为何如此?
饭毕,钟仪去书房取出书细读,钟函也进来了,喊了钟仪一声。
钟仪转过头来。
他似乎从未认真的观察,了解自己的父亲——小时候,是他的光环,少年时候,便是他的温和宽容,如今,他却察觉了另一种情绪。
钟函微微笑着说话。
钟仪低头看书,简单的附和了几声,便欲离去。
钟函拦着他:“怎的?爹爹打扰你看书了?”
钟仪摇了摇头:“没有。”
“听爹爹奏一曲琴罢。”
钟仪此时竟然微微犹豫了片刻,才点了点头。
调完曲调,钟函稳稳地端坐着,腰挺得很直,黑发用白玉带束起,他十指瘦削,干净白皙,生的极为好看。
钟函弹奏的,是一首古曲,琴声温润,如低声细语。
然而,弹奏到后段,手势一变,全然成了哀然的调子。钟仪站在钟函的身后,只看到他干净的眉骨。
钟仪无心听曲,心中被难平的忿然与憎恶填却,多想厉声责问,然而,数年的养育之恩,燕惠的包容,让他只能忍气吞声,不再提起。
或许,在他原谅他父亲之前,钟仪再也无法像儿时那般认真地去聆听父亲的琴曲了。
视线胡乱转着,曲调已然升高。
钟仪看见了几个红紫的印记,有些疑惑。
“如何?”钟函抬头,看着钟仪。
“……?”钟仪有些茫然,原来,一曲已经结束了。
钟函眼里浮出几丝失落:“没有认真在听吗?”
钟仪淡淡地“嗯”了一声,道:“此时还有蚊虫?爹爹颈上被咬了,要涂一些药膏了。”
说完,并未觉得一丝不妥,却看见钟函慌乱的模样,他一把捂住了脖颈,脸也登时红了起来,结结巴巴道:“……好,好的。”
钟仪有些狐疑地看着钟函不自然的神色。
如此相处,便过了十几日。
清闲在家,有次无意中听到燕惠同阿蓉的对话。
“夫人,近几日似乎咳嗽的次数少了不少呢。”
燕惠正理着收回的衣服,笑道:“那是因为小仪回来了,心里高兴。”
阿蓉笑道:“是啊,小少爷常年在外,这样的日子,还是多年前的模样。”
钟仪站在走廊外,不远处的莲花灯微微闪光。
冬日中旬,记得是个难得的晴天,小花在外面打着滚,活脱脱的小猫淘气模样。
钟仪眯着眼睛,看着围墙下的一丛杂草。
“小少爷,小少爷!哎哟,总算找到您啦,正厅里面来了官员,正要找您!”
钟仪站了起来:“官员?作甚?”
老刘管家皱皱的脸上浮现笑容,道:“反正是好事!”
钟仪微微皱眉,赶紧进屋换了一身衣服,去了正厅。
正厅里,坐着满满当当的人,似乎都是安都有头有脸的人物,韩懿坐在上首,钟函站在他身旁,一个朝廷官员正鼻孔朝天地看着钟仪,点点头,从腰间取出了玉牌。
钟仪看清了上面的字,便上前,行礼。
有人递上了锦盒,那人打开,取出帛书,粗声粗气地念了一遍。
钟仪尚未听清,就被人浮起,披上了官服,又递上一屉官印,文笔之类用品,糊里糊涂地被摆弄了一番。
恼怒却不好当场发作,才冠上了官帽,正厅里邀请来的大人物们纷纷起来,轰隆轰隆地一片祝贺恭喜。
混乱,真是一片混乱。
脑子里面也没有理出个所以然,就如同赶鸭子上架一般,被封了个一官半职。
韩懿拍了拍掌。
正厅顿时鸦雀无声。
韩懿轻笑道:“钟仪,你可要好好作为,莫要辜负众望。”
钟仪沉默了一番,道:“自然。”
韩懿微微点头,回头似乎对钟函耳语了什么,大步流星的走了,尾随着韩王爷的一干侍从也跟着离开了。
待正厅安静之时,已经过了半个时辰了,不算小的正厅里堆满了礼品,红艳艳的帖子,刺目鲜艳。
钟仪穿着官服,戴着官帽,腰间挂着官印,如此可笑地站着。
他侧头,看了看钟函,正欲开口。
“小仪?!”
燕惠惊喜的声音。
她笑着地围着钟仪打转:“小仪穿着官服真是精神!”
她柔软的手整理着衣襟,钟仪的视野里都是燕惠的笑容。
钟仪咽下了话语,试探地问道:“娘亲喜欢?”
燕惠瞪了他一眼:“这是自然。”尔后微微疑惑:“不过,好端端的怎么封官呢?”说着说着,整理衣襟的手放了下来。
钟仪连忙道:“是锦和苑分派的。”
随即看向钟函:“是吗?爹爹。”
钟函也道:“小仪没有做乐师,估计是安排的。”
说完,自己也觉得不大说的过去,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钟仪的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官府的衣角,看着燕惠。
燕惠也看着他,笑了,摸了摸钟仪的脸,柔声道:“好事。”
钟函不自然地别过了头。
待到晚饭之时,才重新商论了此事,发现里面还夹带着一份文书。
“嗯?邹儒……这不是邹叔叔吗?”
钟函顿住:“什么?给我看看。”
细细看来,地区是郧地,而官府的正官,便是邹儒,钟仪是辅助正官的副官。
燕惠道:“前些年邹大哥的确是来信说做了个小官——看来,还是谦虚了。”
钟函笑了:“难得他不愿意清闲了,小仪,可要好好和你邹叔叔学学,他年轻的时候,可是远近闻名的才子。”
“那做官做的如何?”钟仪有些怀疑:“大到筹建,小到乡里琐事,可都是要负责安排的。”
钟函道:“这些自然不在话下……你只需记着,多学学他。”
钟仪点了点头:“记着了。”
回到房里,那套官服被阿蓉拿去改制大小了,如今书桌上放着的便是他的官印。
钟仪有些好奇地抚摸着玉质的官印。
坐在藤椅上,舒展了四肢,小花费力地从窗台上爬进来,一身的黑泥。
一人一猫对视。
钟仪:“……”
小花:“……”
钟仪忍无可忍,一把拎着它的颈后,小花不敢吱声,被放在了盆里,兑了热水,钟仪摞起了袖子给它洗澡。
自然,这个过程不是一帆风顺的。
钟仪手背上划了几道浅浅的抓痕,水漫了一地,小花怯怯地看着它,尾巴尖儿抖啊抖的,无奈,依旧放柔了力度。
又是清洗,又是擦拭,又是拖地。
忙活完了,小花又兴冲冲地溜上楼了——它一向很喜欢钟礼的房间。
被折腾过后,浑身疲惫,眼皮打颤的时候,猛然想起——老尹不是去了郧地?那么这次,说不定可以见到他?
想到那日,烈日炎炎下的狂奔,依旧没有做到最后的道别,这成了钟仪心中的一道坎,总觉得有些遗憾。
如今时隔不久又要见面,似乎是命中注定。
顿时,心里的大石头似乎轻了许多。
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间,钟仪想:本以为没有机会的再见,又降临在了面前,那么,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会不会再次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