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辰羽只凝视着棋盘,半晌后落下白子,道:“呵,你以为陛下是好心么?他自有他的考量。”
“这话怎么说?”
“他于当朝太后之间,只怕已是仇恨似海,怨比天高了。”龙辰羽道。“若是一刀结果了她,岂不是太便宜了她了?我想,陛下当日也不想给北辰元庚死的痛快的,不过是他多疑,不愿夜长梦多,所以任北辰元庚自尽罢了。北辰元庚死了,倒留下个母妃做替身,陛下怎么会轻易放过他?”
沈丞浅耸耸肩:“可我看太后如今在后宫中颐养天年,每日过的也是自在享福的,未见着陛下对她哪里不好。”
龙辰羽只道:“你知道近日太后身子如何了?”
“细的不知,只听太医官说太后近来凤体愈来愈孱弱,阴雨天的时候更难受的紧,有时整日都水米不进的。”沈丞浅落下颗黑子在小角。“上次年宴的时候我见了她,瞧她是比从前瘦的多了,眼中的光彩也都没有了。”
“这就是了。”龙辰羽道。“陛下若想让她死,一刀下去,自是什么都没有了。然而他偏不愿给她个痛快,留着她活瞪着眼受折磨。”龙辰羽落棋,吃了沈丞浅三子,接着道:“你想想,太后虽然身在尊为上,可要死要活,还不是皇帝一句话的是。没准哪天饭中的一道菜,一盏酒,便要了她性命。那时候是早是晚,只陛下如何高兴便定了,太后每日如何能不活的提心吊胆?”
沈丞浅点点头:“不知何日死期,这倒难过的紧。”
“更何况,北辰元凰并非太后之子,倒是她仇敌的孩子。可如今,太后自己的孩子魂归黄泉,别人家的儿子倒继承大统,登上王位。你想她心里,又怎么会好过?”龙辰羽端详着棋局,道。“北辰元凰打的好主意呢,他料想着太后是有心病,便也不脏了自己的手,由她自怨自艾,日日不得好活。”
“倒也是,他如今赡养着太后,或许寻常百姓还会以为他如何仁德呢。”沈丞浅道。“一箭双雕的好事,难怪他乐得做。”
“是。”龙辰羽又吃了沈丞浅几子,最后清点着棋局道。“你差我七子,又是我胜了。”
沈丞浅无奈一哂,啜饮了口清茶,便又帮着龙辰羽把棋子收回棋盒里去。
自己执黑,此时世道又无规矩说黑子需让子,一开局,自己便有着三子到七子的利,却倒输了。
自己和旁人对弈,可是鲜少落败的。偏是每每遇上龙辰羽这个平日不怎么下棋的人,总是落得一败涂地。
龙辰羽的那一双眼,总似是能看穿他的想法,他的棋路,他的战术似的。
转眼之间,二月初四,宫内大宴。
臣子坐席,先是按着文武之分,其次按官品落座。无论按着什么规矩,沈丞浅都不可能与龙辰羽坐在一块儿。龙辰羽是武将,官位比他高出许多,还有爵位,坐在大殿前头。而他这个文臣,官品看着虽然不小,却是没什么权的,只坐在中间略靠前的位置,正巧和张傲月挨在一块儿。
按理说,张傲月官位是比自己低一等的,却正巧两人挨着了。
在这朝中,张傲月也算是早期便有意与自己交好的人,当时自己出征轩夷之时,他也曾好言相慰过,沈丞浅对于他,是很有几分好感的。今日见了他,只觉得他比往日更是春风拂面,似是吃了蜜似的。
沈丞浅敬了杯酒给他,道:“傲月兄,多日不见,倒是春风满面,可是遇着什么好事了?说出来也好让丞浅与你同乐。”
张傲月先是与他对饮一杯,随即又嗫嚅道:“丞浅多虑了,哪有天降的好事予我?或许只是今日太后寿诞的喜气熏的罢了。”
沈丞浅却不信,太后这寿诞气氛凝重的,快赶上丧事了,哪里还有半分喜气呢,明摆着是唬他。
不过张傲月不愿说,沈丞浅也不好多问了。只是他再度与张傲月对饮的时候,却明明白白地瞧见张傲月袖口处有枚极其精巧的梅花,手工细致,针脚紧密,一看便知是哪个贤良的姑娘绣的。
怪不得红光满面,看来是有意中人了,或许不日便成婚姻大事。
沈丞浅左右闲着无事,便又与张傲月对饮攀谈着,等到宫宴开始的时候,已是数杯下肚了。不过好在这酒没什么酒力,倒也不觉得醉熏。
宫宴礼乐想起的时候,北辰元凰与太后共同到这殿上来落座。群臣皆是起身叩拜,恭祝太后金安。
待等得了谕旨起身落座的时候,沈丞浅抬头向正座上望去。却见那昔日风光无限、容色浓丽的太后,如今已是鬓发斑白,人老珠黄,似是一年间老了倒有十几岁。身子也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纵然华服在身也掩不住。
沈丞浅叹了口气,又想起今日龙辰羽对他说的话,只觉得这女人倒也可怜得很。
女人在宫中拼搏一世,最终拼了性命去做皇后,做太后,还不是为了辅佐自己的儿子登上那最尊贵的位子?如今她亲儿子死了,还要每日提心吊胆的在仇敌之子眼下过活,也可怜她一把年纪了,还不得享福。
张傲月看他轻叹,道:“大喜的日子,丞浅又为何叹气?”
沈丞浅只道这张傲月有了情爱,竟似让猪油蒙了眼,这样明显的事也看不出了,竟还明摆在台面上问他。这其中缘由,他又如何能明说。便也只能摇摇头,举了酒杯道:“没什么,只是良辰美景,有感而发罢了。傲月兄,喝酒,喝酒。”
转眼间,又是几盏酒下肚。沈丞浅空着肚子喝酒,此刻只觉的几分醉意了。
他本还想着在这宫宴上吃些山珍海味,却不想这宫宴的吃食看似讲究,却都是前天夜里做好的。放到今日,虽又热了一便,却早已干了硬了,有的不耐热的东西,都已发馊了。
沈丞浅肠胃本就不好,便也不敢吃这些不新鲜的东西。
他怎么忘了,这宫宴上数千味佳肴,一日之间如何做得过来。不过是看着体面些罢了,真正能入口的、新鲜出炉的,也就只有皇上、太后桌上的了。
殿上此刻犹演着歌舞,霓虹羽衣,煞是明艳惑人。沈丞浅带着几分醉意看着,一时间倒也有些恍惚。正这时候,皇上身边的大公公却走过来,在群臣耳侧一个个的通报着。
走到沈丞浅身侧的时候,那大公公还未来得及礼,沈丞浅便一把扶了。这是皇帝身边的心腹,虽是个阉人,论轻重,在皇帝心里恐比自己还重些,自己又何必顶着官架子折煞他。
沈丞浅一笑,道:“孙公公,怎么了?”
孙德也是一笑,轻声道:“沈大人,陛下一会儿还在御花园的琅琊榭上备了歌舞和戏曲呢,算是为太后寿诞祈福助兴,也图个热闹。不过陛下看着此时天色也晚了,唯恐各位大人身子受不住,便让奴才先来通传,问问各位大人的意思。陛下口谕,这宫宴后半场并不强求,若是大人不适或是醺了,自行回府去就是了,陛下不会怪罪的。”
明面儿是说不会怪罪,可人家皇帝都来请了,哪里容得他说个不字呢?
沈丞浅只一笑道:“陛□□恤我等臣子,当真是仁德明君,倒折煞本官了。这如何不去,自是要去的,难得的一件喜事,怎能不感皇恩呢。”
孙德点点头,道:“那一会子宫宴散了,大人就先别出宫去了,直接到御花园中去吧。”
“好,我省得了。”沈丞浅点点头。“劳烦公公。”
孙德对他又是一礼,却也被沈丞浅扶了。沈丞浅笑着看他,本以为孙德还要去通传张傲月以及其他官员,却不料孙德却只通传了几个人,便又回到皇上身侧侍奉去了。
怎么,这宫宴后半场,倒还不是见者有份么?
若他记得不错,这宫中从二品以上的大人,孙德个个都请了,三品的只请了数个,四品的便全然没有了。
不过,龙辰羽也是要去的,想到这,他便安心多了。管他是宫宴还是鸿门宴,皇帝还能要了他命去不成,径直去便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军师的性格很叽歪,很矫情么?
☆、第五十五章 琅琊夜戏
第五十五章琅琊夜戏
殿内的宫宴散了,御花园中的宫宴却仍继续着。
因琅琊水榭外不易置办大的酒桌,群臣皆是在一垫上随意落座。沈丞浅正巧和龙辰羽挨着,两人皆坐在群臣中间的位置。
琅琊水榭有一对水亭,西亭中坐着皇上和太后、皇后,身侧还有十数个侍女宦官贴身服侍着。东亭中几个戏子在那里咿呀唱曲,和着水音,煞是婉转动听。
沈丞浅小心翼翼地侧眸望去,正巧瞧见皇帝与皇后正浅笑耳语,其状恩爱万分,女淑君贤,当为天下表。而在二人身侧,已如风中残烛似的太后却失魂落寞的孑然静坐着,于这热闹万分的情景中,格外显着悲凉。
东亭中戏子所唱的,是一曲《君薇亭》。
沈丞浅不如何喜爱听戏,乍然一听也全然听不懂这咿呀唱曲,只在位上坐着。转眼间,已是深夜打更的时候,宫宴却仍迟迟未散。
到了,沈丞浅忍不住在龙辰羽耳侧悄声道:“已到了这时候,于情于理,都该让太后先回去歇息,她老人家一把年纪还在这夜风中吹着,可受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