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共襄盛举,叶渐青倒不觉得有什么遗憾。他低头望着小孩子,睁眼说瞎话道:“殿下,这里到处是虫子、猛兽,一点也不好玩,你还不如回宫里。”
小太子抱着叶渐青大腿,泪眼婆娑哀求道:“父皇说如果叶叔叔不让夜叉待在这里,就会送夜叉到云州徐帅那里。”
这真是赤裸裸的报复。小孩子亮晶晶的眼神让叶渐青心里堵得慌。从前只有他给裴昭业添堵的份,现在是反过来了。
他扫了一眼随扈,问道:“要留几个人在这里?”“就我和太……少爷两个人。随叶兄安置吧。”柳淳风一脸生不如死的表情。他一个正三品京官,混到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也实在是够够了。皇帝再给他加几个太子少师的头衔,他都不想干了。
叶渐青又问:“柳兄会种田不?”柳淳风摇摇头。“会打猎不?”再摇摇头。“会放牛养猪不?”柳淳风面色泛白,大约是想到了猪圈之类的脏东西,转身又开始呕吐。
苍天啊,佛祖啊……这算是彻底放养,靠天收了。
夜叉穿着寻常人家的粗布衣裳,牵着叶渐青的手走在山路上。“周虽旧邦,其命惟新。父皇要我以后做一个不循规蹈矩的皇子。叶叔叔,你要教我些什么?”
也罢,中州山川秀,曾有两位王座在这里盘桓,这里的水土说不定真的能养出点不同品格的东西来。
叶渐青此时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根本是将太子当宠物一样豢养。“叶叔叔没什么可教你的。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你就跟叶叔叔先学学种田放牛吧。”
这一天,爱好记日记的顾苏,在本子上记下一行字:兹发来太子一个,侍郎一人,月给银米若干。
二流苏帐
早在太子和柳淳风还没有来苍山之前,他和顾苏过着既紧张又甜蜜的生活。
青山碧水,白鹭时时掠过水田。十几年前两人住在这里时,无心欣赏的风景,有大把大把的时光可以消磨了。
每天清晨,他带着农具到山下,和附近村民一起种田。中午休息的时候,会到附近山林转转,要么打打猎要么砍点柴。到了傍晚,他就回到半山腰的草庐。先把柴火和猎物堆在东厨,抖了抖身上的草屑,再迈入了堂屋。
日落苍山,夕阳的微光中,顾苏正在大桌旁摆放碗筷。叶渐青伸手想去拿饭碗,被他一掌拍开,板脸道:“洗手。”叶渐青嘟着嘴,又重回厨房洗了手。
吃饭的时候,顾苏夹了一块炙鹿肉给他,他笑眯眯地吃下去了,朝顾苏撒娇道:“还要。”顾苏就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他碗里。叶渐青脸顿时垮了下来,委委屈屈地吃完了这顿饭。
收拾饭桌,洗好了碗筷,天已经全黑了。叶渐青又检查了一遍屋前屋后和火灶,拴上了门。山沟里的人睡得早,这会子都老婆孩子热炕头了。他端着油盏上了二楼,果见顾苏正坐在灯下看书。
教主头发全白了,眼角眉梢也有了皱纹,看上去像三十多的人,不再是风度翩翩的裙屐少年。
但是和他年轻时相比,叶渐青更爱他如今饱经风霜的容颜。
可以丧心病狂地说,他在看见顾苏容颜开始枯萎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像兑了蜜一样的甜。
过去,他那点小情小爱,不敢捧到神功盖世、不老长春的顾苏面前。沈蔚、李四海等人,顾苏尚且不放在眼里,何况一个小小的他。而且,他会老会丑会死,但是顾苏不会。特别是他知道自己身上有解不了的毒后,他就彻底死了这条心。
罗浮山一行,和死神擦肩而过的他,发现在捡回性命的同时,却失去了顾苏的踪迹。就在他满天下寻找,要死要活,以为十年相思又付东流的时候,顾苏失而复得。
甚至,他就站在两人最初相逢的地方,从未走远……
所以,过去的三个月里,小侯爷一直是沉浸在脑浆都要融化的幸福里。呆呆傻傻,每天只知道流着口水望着教主。
顾苏等了一会,见他还没有动静,就把书一合,转身道:“睡吧。”
叶渐青从痴呆中恢复过了,“嗯”了一声,继而又小声嘟囔道:“你能不能别两个字两个字对我说话啊。”他自从见到顾苏之后,这人老是这般疏而有礼。虽然教主过去也是不冷不热、惜字如金,但并不像现在这般生分。
顾苏如若不闻,径直走向窗边的一条绳床。连这破玩意他都还留着……叶渐青咬了咬嘴唇,大声道:“师叔,我冷,你陪我一起睡吧。”顾苏脚下微滞,皱眉道:“我记得你刚来时寒冬腊月只穿单衣。如今已是烟花三月……”
“春寒料峭,薄衿似铁,我身子单薄受不住。”叶渐青不要脸道。顾苏神色微妙地看了他一眼,轻叹了一声。叶渐青心里顿时一软,就在他没志气地要罢休时,顾苏往床边走去。
叶渐青大喜过望,挥灭了油灯。月色从窗格间映射进来,一室清冷。顾苏坐在床边宽了外袍,先睡到床里。叶渐青口干舌燥,手忙脚乱,磨蹭了好一会,才期期艾艾和他并排躺下。他身子才刚沾到床,忽听面朝床里的顾苏道:“渐青,我让岚山发下重誓,不许透露我的行踪,她为什么会告诉你?”
“什么重誓?”叶渐青吓得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她跟我胡扯,说是南岳仙翁救的我,这样应该不算是破誓吧?她不会有事吧?”
顾苏翻了个身,目光灼灼盯着他:“你到底对她说了什么?”
叶渐青心里一时极为愧疚,道:“也没说什么,她大约是怕我变成顾廷让那样的疯魔……”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顾苏便轻声道:“好了,不说了。”他对当日罗浮山发生的事仍是没有一句话,对于自己身上本已经停滞的时光缘何又开始流逝,更无一字的解释。
虽然他是年轻还是衰老,叶渐青都不在意,但十年蹉跎,再也禁不起任何试探和拒绝。“师叔,你知道吗,再冷的冬天我都不会穿厚衣服。因为没有你的日子,我感觉不到寒冷。”叶渐青瞬间眼泪迸如潮水:“你和顾廷让那厮打到山无棱、天地合,都不出来见我一面,交代一声,难道顾廷让才是你的真爱?”
顾苏一开始颇觉凄惨,到后面又啼笑皆非,只好搂住他:“我本来想力毙顾廷让,为大师伯报仇。不过最后雪崩山裂,连灵霄宫也坍塌下来。湖水上涨,湮没了谷地,顾廷让自沉潭底,把生的机会让给了我。我逃出来后,发现整座山峰都没有了。还好你和岚山没有事,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向大师伯在天之灵交代了。”
“你照拂我,只是为了向我祖母交代吗?”叶渐青含着泪,眼巴巴望着他。
顾苏一时无言。
他从九岁开始练八荒六合功,这门功夫的要义就是“存天理灭人欲”。他年轻时也曾万花丛中过,锦绣帷中、弦歌堆里穿梭来去。到他二十多岁的时候,神功初成,秉持奥义,自然而然就远离了红尘繁华,变得冷情冷性。
道心得来容易,守住却难。他还以为自己已走上了天道,若不是顾廷让点醒自己,他一定不会发现,今生还有舍弃不了的东西。
天道远,人道迩。没有你,这样的久生让人更难忍受。
“若只是为了向大师伯交代,我又何必在这里听你满口胡说八道。”顾苏曲起手指,在叶渐青额头重重弹了一记。
叶渐青捂住额头,刚止住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呜呜……师叔,我没有胡说八道……我永远是你的弟子……”
“你要永远是我的弟子,那说明我这个当师傅的可就太失败了。”顾苏磨牙,话里有话。
可惜月光不够明亮,叶渐青没有看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喏,美味大餐自个送到面前,到底从哪里下口好?
第二天,叶渐青下山种田,遇到村里宗学的老先生请他写几幅大字,做一副寿画。他诗书琴棋都算是一般般,唯有一手丹青十分出众。当年在京城,吴啸存翻遍松风阁的字画,最后还得承认小侯爷的别树一帜,不逊当代名家。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老先生从头赞到尾。叶渐青收了十两银子的润笔费,见余下的纸笔颜料还有很多,想起再过几天便是顾苏的生辰,便一并讨了回去,想给顾苏也画点什么。
江山多娇,彩笔画妖娆。一手青绿山水,小侯爷自以为的得意之作,捧到顾苏面前,那位只看了一眼,皱眉道:“放着眼前正经山水看不够,还画这些假的做什么?”
叶渐青怯怯道:“师叔,你不喜欢啊?那你过生日,我给你写几个字?”
顾苏听他一口一个“过生日”心里又烦的不得了。教主又看了一眼,想了一想,起身走到墙角一个大箱子面前,打开盖子开始翻找什么。叶渐青好奇跟在他身后。那箱子他曾经打开过,都是些无用的杂物。顾苏在里面翻了半晌,找到了一本小册子,递给他道:“你要画,就画这个。”
叶渐青接过一看,轰隆一声整个人顿时烧起来了。
手里的分明是一本春宫图,男男相拥不堪入目。最惨的是,这本书根本出自自己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