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轻声叹息,飞身上马,伸手拦腰把他掳上马来,往前追赶队伍去。行到北山脚下,已看见刑车。此时忽然风云震动,天边打了个焦雷,接着便是一声龙虎之吟,竟然从山上猛然窜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虎来。那老虎倏地扑向囚犯的队伍,一时间人群惊怖耸动、鬼哭狼嚎。押送的官兵怕借故遁走钦犯,四下里围追堵截,却没有人有空去管那畜生的举动。
那猛虎在人群里扑蝶一般东窜西嗅,过了一会居然是一口咬住了一人的肩膀,然后扯着那人跳出了人群,往山上窜去。
“南星!”叶渐青看得分明,那虎口之下的正是赵南星。
裴昭业不慌不忙从背后拿出一张小轻弓来,弯弓搭箭,正要射出,忽然叶渐青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叫道:“慢着!”他顺着那老虎轻灵的步伐望去,北山的高岗之上,不知何时又徘徊了几只白虎,正中的一只老虎背上还骑了一个人的模样。
叶渐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骑虎的人,瑟瑟发抖。老虎衔了赵南星上山之后,与虎群会合,消失在高岗的另一面。那个人因为离得太远,自始至终看不清面容。但是叶渐青就是知道他是谁。
山下的队伍混乱已经平息,领队慌忙令士兵上山寻找被老虎叼走的人犯。
叶渐青浑浑噩噩随端王回了王府,好似失掉了心神一般。裴昭业今日也算是大开眼界,因想到明日朝堂之上又将有一场大乱,只觉后脑勺也是隐隐发痛。
这天夜里,叶渐青做了一个梦。梦里所有人都弃他而去,只余他一个人在悬崖上,又冷又怕。他呜呜哭泣,一个不慎,从崖上失足跌落下来,一直一直往下掉,半天也不到地。
叶渐青大叫着醒来,环顾四周,正是独卧空房惨淡中,香软的被褥冷得像冰窖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小顾回来了,大家还记得那几只倒霉的小老虎吧~~~
☆、第二十章 落蕊浮觞知谁傍
京城胭脂胡同的四海赌坊,生意兴隆,一向要到午后才开门揖客。这天上午,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几个赌坊的仆役在门口扫洒,整理铺面,只听其中一人道:“今春雨水这样多,只怕到秋又要欠收。”另一人叹气道:“这盛世也到头了。去岁干旱,今岁泛滥,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第三人却道:“陛下都已下了罪己诏,二十五日那天不是天晴了吗?”
他这话头一开,另两人都是脸色一变。一人东张西望,见左邻右舍都在忙自己的事,而赌客还没有上门,便挨挨擦擦过来小声说:“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一天,京城发生了一件奇事。”“什么奇事?”三个人站到一处交头接耳。“衙门开赦了一批囚犯,流往幽州,出城后在北岗,忽然从山上跃出一只神虎,口中衔走一名人犯。”“那人犯不是性命堪忧?才脱法网,又落虎口!”
“嘻,你懂什么!那是天神显灵,救走好人。听说那人是天上星宿下凡,先帝爷的血脉流落民间,平平安安长大,不知怎么又被卷入了公主府的逆案。去岁今春气候大异,都说今上德行有亏,公主府一案断得不明,凡间有冤屈横行,所以才天降灾异。”
这三人正说得开心,忽然头顶一声剧咳,三人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四海赌坊的掌柜已经走到了他们身边。三人都赶紧垂手站好。李四海瞥他们一眼,道:“不要妄议朝政。以道临天下,其鬼不神。”
三人都答是,李四海便抬脚进了铺子。三人见他走了,又背后嘀咕道:“酸死了,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说,用正道来治理天下,妖魔鬼怪就神异作祟不了。也就是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募地从门板后蹦蹦跳跳出来一个小丫鬟,朝他们撅嘴做鬼脸说道。那小丫鬟说完后就跟着李四海进赌坊去了。
李四海一路打着哈欠,走过天井,正要抬脚上楼梯,忽然没有由来地心下一凛,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抬头从天井望去,三楼的阑干旁似乎卧着什么白色东西,毛茸茸的,一条大尾巴垂下来,不时摆动。
小丫鬟岚山走过来,奇道:“掌柜你怎么不上楼去,昨天逛小倌馆逛得脚软了吗?等着我背你?”李四海脚下一个趔趄,扶着楼梯把手站稳了,回头无奈道:“你去泡茶来,我们有贵客到了,要上好的茶。”他说完这话便拾级而上,步伐轻慢,倒是和往常无异。
小岚山心想这一大早谁有闲情来逛赌坊,却还是蹦蹦跳跳到厨房灶间生火烧水。然后又翻出四海赌坊最高级别的待客茶具,泡了今春新进的雀舌,端着往三楼账房走去。她刚上三楼,便听见一阵阵呼噜噜的奇怪声音,鼻端飘来一股野兽的腥膻味。于是张目望去,这一望可把她吓得屁滚尿流。
不远处的栏杆边,卧着一只懒洋洋的吊睛白额大虫,虎身上湿漉漉的雨水,尾巴在地板上甩来甩去,头枕在爪子上眯眼假寐。
她端着茶盘,瞬间两条腿就酸软了下来,一步也迈不动。这时李四海在账房里喊了一声:“是岚山吗?进来吧,不碍事的。”小岚山勉强应了一应,声音已经变调。那大虫这时抬起头来,一对铜铃般的绿眼看向她,过了一会慢慢将脑袋歪成一个角度,张开血盆大口,吐出一条长舌头来,呼哧哧喘气,好似大狗一般。
这,是在示好吗?她又害怕又想笑,抖擞精神走了过去,那老虎的头随着她的脚步转动。好不容易走到账房门口,门扇已经无风自开。房里坐着两个人,一人是掌柜李四海,还有一人身穿黑色布袍,脸上带着一张银质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来。乍一看上去,不像好人样。
见岚山一时怯懦不敢进,那人就将面具取下,朝她温和一笑道:“你长这么大了啊!还记得我吗?”“顾教主!”小丫鬟惊叫一声,显然认识此人。那人朝她笑了笑,就将身子又回向李四海。
岚山将茶水迅速摆好,便退了出去。她走过老虎身边,忽然那畜生打了个喷嚏,喷了她一头一脸的口水雨水。她看那老虎,老虎又将脑袋歪斜,睁大眼睛巴巴望着她,两只耳朵耸动,一条尾巴在她腿上扫来扫去。
“你要我陪你玩吗?”老虎好似听懂人话一样,歪了歪头。岚山好奇心起,慢慢蹭过去,先伸手去摸大虫的身子,如果不是淋了雨,手感应该更好。她胆子大起来,居然去锊老虎的胡须,那畜生竟然也不恼她。
厢房里,顾苏取下面具之后就没有再戴上。李四海凝视他一如往昔的容颜,不禁喟叹道:“阿梅,你一点都没有变。我是老多了。”顾苏长眉一轩,话音里有说不清道不明的萧索寂寞:“人间万事安可知,你道这世上真有谁不老不死吗?我到如今,才晓得当年祖师爷的心境。”
李四海似笑又叹,道:“我听说你在苍山载了个大跟头。能坑上您老人家的人不多,谁有这么大的本事,我要去给他烧一柱高香。”顾苏眯了眯眼,口气转冷:“此人骗过谢师尊,又气死大师伯,我别有计较。”李四海便道:“你来找我,莫非是手头紧了?”顾苏这才又笑了:“去年贫只立锥,今年连锥也无。正盼你救济救济。”
李四海便起身去旁边的柜子下面,取出一个青布小包袱来,见顾苏伸手来接,却又收了回来。顾苏挑眉不解看他,李四海狡黠道:“不能白给,上次你给我写了个匾额,这次要拿什么来换?”顾苏静静等他开口,李四海想了又想,微微一笑:“算了,一时没有想到,先欠着。”
两人一齐开了房门出来,顾苏见门外老虎和小丫鬟玩得正是开心,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轻嗤了一声。那大虫募地双耳直立,弓起身子,以爪刨地,虎虎生威,一改方才蠢萌如猫的样子,露出些百兽之王的气度来。李四海皱眉道:“这里不比北疆,你带着它不嫌招眼吗?”顾苏满怀歉意看看他:“我在京里安顿好,就会把它放回山里去。委实是没有车马钱,才劳它当脚力的。”
李四海双眼望天,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苏将包袱抛给老虎,那畜生咬住衔在嘴里。顾苏指了指楼下,老虎慢吞吞站起来,两只眼睛似鬼火一样,倏地一纵一跳,居然直接从三楼跳到二楼再跳到天井里了。顾苏却是朝李四海招了招手,从楼梯上潇洒走下去了。
李四海倚着栏杆,望着那背影缄默不语。岚山在旁边轻声问道:“掌柜,顾教主为什么瞧着和十年前一摸一样,好像还更年轻了?”李四海身子抵着木制扶手,只是“唔”了一声。
端王府里,裴昭业上朝回来,正在书房换衣服,忽听门外有人禀报:“王爷,叶庶人求见。”他呆了一呆,才想起来府上何时多了个叶庶人,忙命人叫进。
叶渐青进来时穿一领青衫,腰束革带,脸色气色倒还好。他进门就要叩头,裴昭业连忙上前扶起他:“何必行此大礼。”叶渐青缓缓站起来,望他道:“多谢王爷。仕庶天隔,我是罪臣之后。蒙陛下皇恩浩荡,殿下不避嫌疑,破格相救,叶渐青来生结草衔环以报大恩。”
裴昭业神气转冷,道:“你说的是真心话吗?我视你如知己一般,不是恩遇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