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几进院落,颇似诗书之家。那人自称叫王润元,是个秀才,屡试不第,靠祖上几亩田产过活,妻子早亡,家里只有一个老母。“再过几日是先父的三周年,请两位写篇吊文来,以备祭扫。”
他自己就是个秀才,写吊文祭父何用别人捉刀。只不过是看出兄弟俩并非凡才,一时困厄,起了赈济之心,寻个由头罢了。
王润元一边吩咐家中老仆去厨房做两碗面条,一边带两人去一个书房模样的房间,桌上字纸墨笔都是现成。顾苏看看叶渐青,眼睛里似乎说:我不会写吊文。叶渐青咬牙上去拿笔在手,问了王润元父亲的生平事迹,打了个腹稿,埋头苦写。
面条端到书房时,叶渐青正好将吊文写完。他虽不爱读书,但因家里有个公主奶奶老寿星,所以从小就会写青词寿文。王润元拿在手里一看,满面惊喜之色。骈四俪六,极其工整,辞章又雅,字也好,比他自己写要好太多了。便在此时,有家里下仆过来,说老夫人叫他去。王润元便告了个罪,拿着那篇吊文走了。
面条上盖了一个荷包蛋,汤上飘着香油、葱花,热气腾腾。顾苏把自己那碗也推到叶渐青跟前,道:“恭贺生辰。”冷淡并非冷漠,他并非万事不关心,早看出叶渐青的异状来。
叶渐青猛地抬头,声嘶喉梗,今日确是他十八岁的生日,往年这个日子,裴永真都要为他大肆操办庆贺一番。今时不同往日,他和泪将那碗寿面默默吃了下去。
王润元去而复返,面上带了焦灼之色,道:“两位,家母身体有点不舒服,润元出门去请大夫,两位但有所需,吩咐下仆就是。今日天色已晚,山路崎岖,两位不如暂住在这里吧。”
顾苏抬头问道:“令堂哪里不舒服,我略通医术,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让我一试?”
王润元见他不过十二三岁年纪,怎么也不像略通医术的样子,但这个村子苦于没有大夫,便想让他试试也无妨。于是一边令人去邻村找大夫,一边带两人往后院去。到了后院,只见一个满脸皱纹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坐在太师椅上,手拿着拈线锤在手里搓线。看见进来一大一小两兄弟,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方才那篇吊文是谁做的?”
叶渐青上前说是自己,那夫人就拉着他的手,直夸他道:“这小小年纪,比我那个不成才的儿子还要厉害。”
王润元在旁边摸头道:“娘,让他们给你看看眼病。”
顾苏便上来给老夫人搭脉,原来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老人眼睛有点红,看东西不清楚。但因为几个月前老人家跌了一跤,到现在腿脚还不利索,王润元心疼母亲,搞得像有什么大事一样。顾苏切脉的手法老道,连旁边站着的家仆都侧目而视,目露惊奇之色。
顾苏一边要字纸写方子,一边道:“不过是暑气大,上火而已,把这药用水化了,拿灯草点在眼睛里即可。老人家享享清福,不要再做针线活了。”
王润元接过方子一看,竟然也像模像样。此时站着的家仆探头问道:“小大夫,可有什么忌口的没有?”
顾苏笑道:“老人家向来茹素,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一切照常就可。”
他说话低沉老练,老夫人啧啧称奇,伸手把他也揽住,左看右看,高兴异常:“我的心啊,真是疼人。都是这世道不好,不然有这一手本事,还怕没饭吃吗?”
几人又说了会话,此时宅院外面却传来了十分粗鲁的敲门声,还有人大声喧嚷。王润元脸上倏地变色,出去迎客。老夫人不住叹气。
原来王润元父亲还在世的时候,是这村里的乡绅大户,家里有几十亩良田。三年前王父去世,忽然有许多讨债的人上门,拿着伪造的借据文书说是王家欠了多少多少外债。这母子俩为人单纯,又乡里乡亲,不愿得罪人,稀里糊涂被人骗去好多家财。王润元从小读书,不事产业,连着家里的田地都荒芜了,渐渐也给邻人低价买走瓜分。今天是乡里修水利,族长带人来收份子钱,不消说又拿他们孤儿寡母做冤大头。
顾苏便试探道:“老夫人别处可还有什么亲戚?”
老人家叹气道:“老身娘家原在青州永城,也是大户人家,子侄辈也常来探望,说想要老身带儿子一起回去同住。”
顾苏捏了捏老夫人的手腕,道:“此处人多地少,民风彪悍,如今三年丧期已满,老夫人不如处理了这里的产业,带王公子一起回永城去投靠娘家吧,越快越好。世上有句老话说,朋友之间是富贵的负心,骨肉之间却是贫穷的无赖。”
老夫人到底多吃了几十年的粮食,听了他话,一时无言,只是长吁短叹。
两人并未在王家留宿。王润元送了他们一大口袋小米,亲送到山道边。叶渐青走到半路,忽然问道:“你为什么劝王老夫人离开此地?是怕他们救济我们,惹上麻烦吗?”
他因见到老夫人慈祥,想到了镇国公主,便上了心。
顾苏摇头道:“我怕老夫人在此处再住下去,会有性命之忧。”
叶渐青心里一紧,停下脚步望他。
顾苏道:“她这眼病最忌朱砂之类的热性东西。先前老夫人跌伤,身上敷得膏药是七厘散的味道,这药里面就含有朱砂。”
叶渐青脱口而出:“你觉得有人暗下毒手,要谋夺他们家产?”所以当时王家家仆问有没有忌口的东西时,顾苏才说没有。他是怕说出来后,有人反而故意去弄些忌物加到老人家的饮食中。
叶渐青心头一颤,觉得有根刺直扎到自己的心窝里,内心的波动尽在眼中:“原来贫寒之家,小门小户也有这许多明争暗斗,鬼蜮伎俩。”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会不会很无聊?
回目名出自陶渊明《乞食》: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副虚期。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中世纪县官银奉一般三两左右,约三四千文,这样一市斤盐要花去收入的十分之一左右。
下一章 恨心难释雪封疆
☆、第十二章 恨心难释雪封疆
日月如梭,倏尔长夏已逝,又是新秋。顾苏已经恢复到十四岁的模样,身量拔高,容貌大变,镇日都窝在山上练功,不再随便见人。喂牛放牛以及下山采买物资的活计都由叶渐青一力承担了。
这日早晨一起床,叶渐青从屋子后面的茅厕里拿了一个盛着稀粪水的木桶。他用一把长竹勺舀了一点,均匀浇在篱笆下面的菜地里。长扁豆,胡瓜,菠菜苗,开着金灿灿小花的南瓜秧,蜂鸣蝶舞,好不热闹。
叶渐青浇完菜园,就下山去还王润元家的农具,走到王家门口,只见铁将军把门,敲了好久都没有人来应。他便到附近的农家询问。从茅草盖顶、黄土打墙的土屋里蹦蹦跳跳出来一个光屁股的小黑孩儿,手里拿一封信,说:“王大官人带着老娘去青州亲戚家了,这是他留给你的信。”
原来大半个月没有下山,王润元已经趁着冬季来临之前举家迁徙了。叶渐青怏怏接了那信,转身往山上边走边看。信里无非是些“走得太过匆忙,不及通报”之类的谦辞,以及请叶渐青有机会到青州去做客的邀请。最后几段写王母对顾、叶两人治好她的眼病的感谢之意,话语里有哀王孙不得食的淡淡悲伤。连王老夫人都看出两人矜贵异常,只当两人是王孙亲贵避乱匿身,流落草莽。
秋天的山林,热风已经平息,白云满衣,罡风砭骨。庄稼收割了,世界更加空旷,人更加清醒。叶渐青摊开手掌,这只手曾经驱驰金鞍玉辔的乌骓马,曾经拂过美人的绿鬓才子的青衿,弹琴赋诗,调香作画,可如今却被农活打磨得粗粝不堪。而他也像一个真正的农人那样开始担心收成,计算着过冬的口粮。
远远地,山中传来竹笛的婉转声音。有人且歌且吟: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叶渐青这日完全没有心思练功,两招简简单单的剑招,练了几十遍都没有过关,到最后连顾苏一贯冷清的面庞都黑了下来。他随手捡起地上的树枝,一招就挑飞了叶渐青手里的玄铁剑,眼中厉芒微闪,冷然道:“别练了!”然后就转身进了茅屋。
叶渐青站在满是黄叶的地上,手臂又酸又麻。他满心愤懑委屈,大声道:“你叫公主奶奶一声大师伯,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救我们?你武功这么好,怎么又被人打得逃到这里来?”
茅屋里一时默然,过了一会只听顾苏低沉的声音道:“我早说过了,祖师爷和师尊都有训诫,不得干预朝事。”
叶渐青听了更加来气:“我也是朝廷的罪臣,你管我干什么?让我自生自灭好了!”他说完这句,真是怒发如狂,一赌气施展明月流风步法就往山林里去。顾苏觉出不对劲,追出屋外,已经连他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这个鬼里鬼气的假仙教主,一点也不讲同门情谊,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了!叶渐青心里这样想,在树梢间飞驰。他正在气头上,发足狂奔,也不知转过了几个山头,待冷静下来时,环顾左右,已经身处陌生的大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