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不久,一个体态圆润的牙婆子赶着驴车来到了农舍。
容青君这群孩子也被赶到了大屋去,一字儿排开任人挑看。
牙婆子坐在一张椅子上,蓝衣女坐在她旁边,两个汉子没有出现。
“大嫂子唉,怎么样,瞧着不错吧?”蓝衣女笑呵呵地跟牙婆子说:“我们家老二头一个就找了您来看,可不敢把别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枣送您跟前来。”
牙婆子笑笑,没急着去看,不急不慢地先问道:“大妹子啊,你跟嫂子我先交个底,这里边,有几个是干净的?”这“干净”指的是来路正当,能追查。大雍国不禁人口买卖,但需得官府同意,各级衙门出具文书,乡下地方则要乡长里长的担保,有了这道手续,才是干净的,能堂堂正正举着身契卖。
“大嫂子啊,妹妹我是个实在人。”蓝衣女指指容青君和他旁边的少年:“除了这两个,都是来路干净的,这您放心。您也知道现在什么光景,这批孩子不是家里活不下去了卖儿卖女的,就是干脆家里死光了,自卖为奴的。都是下头大保村到五保村那一片的,有根有底。”
牙婆子笑得露了牙,伸出一根食指指指蓝衣女:“我就喜欢你这爽利劲。”
“可不就就跟大嫂子你投缘嘛。”
“得了,我看看啊。”牙婆子离了座,到下首来挨个看着孩子,不时问问家在何方爹娘安在,听听来历口音说话利不利索,挑中了就让站到另一面去。
走到容青君面前,牙婆子看了看,摇摇头:“可惜了。”
这一圈走完便挑得差不多了。
“大嫂子呀,您瞧那孩子不好吗?我带着他几天了,最是听话、乖巧、模样好。”蓝衣女努努下巴示意是容青君,虽然他来路有点问题,但他们这行做久了的,总有点手段能处理好首尾,以王婆子的资历是不愁没门路的。何况蓝衣女眼瞅着她刚刚是看中了容青君的。
牙婆回了座,也没藏着掩着:“大妹子,换了往常这孩子我就要了,可现在不行。”
“怎么的不行呢?”蓝衣女惊奇,以往过个年逢个灾,就是他们这生意做得最旺的时候,何以今次反倒要收敛了?
“大妹子,咱们来往那么多年了,嫂子信你,也给你提个醒,这段日子,上头查得严,手脚不干净的,保不齐就……”牙婆子凑了过来,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蓝衣女倒吸口气。
“听说是皇帝老爷派了个钦差过来,可厉害了。”牙婆子继续说:“所以妹子你啊,和你当家的说说,这阵子先收收手,风头过去再说,可别把自己给栽进去了。”
牙婆子带上挑中的孩子赶着她的驴车走了,蓝衣女把得来的消息跟两个汉子一说,两人都有些凝重。
最后大汉说:“我去城里探探风声,老二你再找几个牙婆。”
晚上,容青君坐在墙角,屋里的孩子已经少了大半。王婆子是个大户,来一趟就带走了不少人。
他听到大汉回来的声音时天已经黑了。
“当家的,怎么样了?”
☆、第7章 饶阳
大汉一回来,蓝衣女便紧着追问情况。
“王婆子没唬人。”大汉的声音略沉重。
“往年那些老爷们都睁之眼闭之眼的,这回怎么就来真的了?”
“你别说,知府老爷已经被下到大牢了。”
“呀……”蓝衣女这下是十足惊讶了。
“我特地到府衙前转了一圈。”大汉接着说:“我看那钦差老爷是要动真格的了。我塞了好几块碎银子给衙役,听说知府老爷抗灾不力给关起来了,现在府衙内都是京城来的大老爷们在管事。”
容青君断断续续听了一晚上,关于饶阳城的情况,大约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强势接管了一应事务,他派军队疏导流民维持秩序,开仓振粮接济受灾百姓,又以官府名义收容孤寡老幼,但凡有犯事作案扰乱民心的,一概押入大牢绝不容情。饶阳城被管得滴水不漏,现在城里街道上连个乞丐都看不到。
两个大汉和蓝衣女说起话来都忧心憧憧。
接下来两天又陆陆续续来了几个牙婆,挑走了剩下的孩子,只有容青君和那个少年成了滞销货,没人敢接手。
大汉的眼神越来越暴戾,少年的面色也越发阴沉。
晚上,容青君闭着眼睛休息时,听到了响动。他睁开眼,见到被绑住手脚的少年一蹦一跳地往门的方向靠。
门是从外锁上的,用的是农家的木插销。
他隔着门缝张望了会儿,又环顾了一下空空如也的屋子,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容青君身上。
“傻子,过来帮我把绳子解开。”少年冲他动了动被反绑着的手示意。屋子里什么工具都没有,除他外只有一个活人容青君,想让手脚恢复自由,只能找他。原来这几天少年的安静不是屈服了,而是寻找更好的逃跑时机,可惜一直等不到,现在他却是感觉情况不妙,沉不住气了。
容青君没动。
见状,少年一脸烦躁,又不得不压低声音解释:“你帮我,我带你一起逃。你就不怕被杀人灭口吗?那几个人,一看就是心狠手辣的,咔嚓你没商量。”
“傻子,你懂没懂我意思?”少年直接蹦到了容青君面前,背对着他,将反绑的双手凑到他眼皮子下面:“这个,解开。”
容青君并非针对少年,他在地下孤身多年,早就失去了正常与人交流的能力,即使能听懂语言,也要比别人慢半拍才能明白话中的意思。所以一般来说,只要判定为没有威胁、不是抢食物的,他就听而不闻不予理会。
“快点快点。”少年催促,然后感觉到一只微凉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他费力地侧过头看了几眼,然后差点崩溃了:“傻子啊你真是个傻子啊你会不会解绳结啊三岁小孩都会的好吗我怎么就跟你个傻子关在一起了?”一串话说下来气都不喘一下。他真是被这个古怪的孩子闹得没脾气了。跟他说话永远不理人,玩瞪眼没赢过他,恐吓威胁他也没表情,简直跟石头里蹦出来似的,不像人。
现在让他解个绳子,他是在玩猫抓线球吗?
真是个傻子。
少年无奈了,心里头干着急,却没什么好办法,哪怕现在他没被绑,也没想好有什么法子能在不惊动那几个人贩子的前提下脱身逃跑。
这时候,外头忽然传来震天的声响和混乱的喊叫声。
少年大惊,迷茫的视线一转,对上了容青君波澜不惊的眼。
过了一会儿,屋子的门被大力踹开,一个带刀的官兵站在门口,看到容青君和少年,向身后喊了一句:“这儿有两个孩子。”听到喊声又过来一个兵,两人一人一个,把容青君和少年扛上肩头搬了出去。
“你们谁啊干嘛啊?”少年挣扎起来。
“别动!官府的,带你们回饶阳安置。”扛着他的兵简短地解释了下,把人丢上了马背:“自己抓稳坐好。”
容青君同样被带上了马背。他回头一看,发现那两个汉子和蓝衣女被绑了双手拖在马后,马儿一跑起来,几人不得不狼狈地追赶。两个汉子硬气得没吭声,蓝衣女却是不顾形象嘶吼了起来:“官老爷饶命啊,我们都是冤枉的啊官老爷,您明察啊,是有人诬告啊——”
几个官兵只管扬鞭赶路半点不心软。
夜色里,兵荒马乱中,容青君被带到了饶阳城。他此生的命运,从这时候起已经被改写。
饶阳城善安堂是专为收容孤寡老幼而设立的处所。容青君和少年乌雷是半夜被带到这里,匆匆对付了一晚后,第二天是一个落难书生给他们作登记。
两人身上自然是没有证明身份的文书食物的,只能靠口述。少年自称乌雷,爹娘已死,手足离散,目前孤家寡人一个,年十五岁,无家可归。
书生刷刷记下,轮到容青君却犯了难。
“他是个傻子,不会说话。”乌雷抢先作了答。
“那名字可有?”
“不知道,我跟他一块儿好几天了,他什么都不懂的。”
“你可知他家在何方?”书生又问。
“我哪儿知晓,我才刚认识他不久,他又不坑声。”乌雷瞠目,看书生提着笔一脸纠结,挥挥手说:“你就当他是我弟弟好了,名字嘛,就叫乌……乌云好了。记住了,以后你就叫乌云了,哈哈!”乌雷拍拍容青君的头,当场认了弟弟。在他看来,这傻小孩虽然什么忙都没帮上,但两人是共经过患难的,当然就是兄弟了。
“书生你记下吧。”
书生也不纠结,提笔写了乌云两字,又在人物关系里写了乌雷义弟的注解。他这里的登记只要有个名姓和大致情况,对得上人头,便于分派衣物吃食即可,并不求严谨。这也是灾时的特殊做法,以救人助人为上。等过段日子安定了,官府自有举措,或追查来历遣返原籍,或就地安置给派新户,界时自有说道。
登记完了,书生又提点了一应注意事项,教了如何领用吃食用品,何时、何地、当找何人,都说得清楚明了。善安堂里收留的难民众多,便要求众人更要自律审慎不得生事。
乌雷谢过书生,便喊容青君离去了,刚踏出一步,发现手臂被人拽住,他回头一看,被一双黑幽幽的眼睛注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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