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听欢呆了半日,便觉周身无处不酸疼,甚至连脑海都因为这里的气味而略显昏沉。他闭上双眼,以指节揉了揉太阳穴之后便自位置上站了起来,准备推门离去。
但这时,那守在铜鼎面前的释天教众突然一抬头,说:”圣子最好继续留下,历代圣子圣女都知这春蝉蛊的熬制方法,日后圣子回了教中,长老们能更为满意,对圣女也是好的。且我们之后便要用这药控制大批百姓,化活城为死城。圣子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傅听欢本只是心中厌倦,此时听了这教众的话之后,立时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傅听欢离去。等对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之时,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刚才那对傅听欢说话的人来到闭目盘膝坐于大鼎前念念有词的祭师面前,小声说:”傅听欢已走。”
祭师睁开眼睛:”去把失魂香灭了。”言罢,又闭起眼睛,对着大鼎再次念念有词起来。
傅听欢出了密室,便是一处位于高墙之后的幽谧花园之中。这处庄园位于郊野,并不显小。正因为它占地的面积大,森森树木冷冷月光之下,就更显得寂静无声,阴阴无言。
傅听欢往前走了一步,正是这一步,一条色彩斑色的长蛇突然从草丛中滑出来,从傅听欢脚边爬过。
哪怕是隔着衣服的,傅听欢也觉一股黏腻冰冷之感绕过脚踝。
他顿时一阵恶心,一指弹出,就以劲风将这条毒蛇割作两半!
色彩斑斓的毒蛇因劲风而高高弹起,身体在半空中分成两端,鲜血洒了一地,还有几滴溅到傅听欢的鞋面之上!
傅听欢一拂袖,径自离去。
密室位于假山之下,假山之后,则是这伫立于郊野之上庄园的主人房间。
傅听欢远远见到自己房间里的灯亮着。
他此时脑海被密室中的腐臭气味熏得昏沉,也不在意是自己离去时忘了熄灯还是守在这庄园之中的释天教众替他点亮了灯,来到了房间之前便直接推门进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坐在桌前椅子上的萧见深。
萧见深手里还拿着一叠薄薄的东西。
那是他与释天教圣女薛情的通信。
……信中写了这一次释天教利用孤鸿剑的完完整整的计划。
推门的声音自然吸引了坐在烛灯之下的人。
但萧见深并没有立刻抬起头来,而是继续看完了手中的最后一封信上的最后一行字,确定了这一叠信件中的计划确实是从整个武林中的所有豪杰,一直到府城下的所有百姓,且其中部分计划确由傅听欢亲笔所书之后,方才抬起脸来。
两人的目光在黑夜里对上。
两人的眼神与表情几乎一模一样地冷静。
萧见深道:”你来了。”
傅听欢本拟回答我来了,但话到嘴边,顿了片刻的人却道:”你为何在此?”
这句话落,傅听欢潜藏的含义几乎浮于表面。
萧见深自然有诸多事情要做,尤其现在真假孤鸿剑难辨一事搅得天下大乱。他本不应该在此,却出现在此时此地,唯一的理由,不过傅听欢在此。
但两人的见面相较于萧见深所想有些出入。
此时傅听欢相较于萧见深所想也有些出入。
乃至于傅听欢的选择,相较于萧见深所想,依旧有些出入。
萧见深本以为,对方哪怕不够爱自己,也总爱着自己。
他本以为,对方就算不爱自己,也总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可容忍!
”听欢不想见我吗?”萧见深侧了一下头,问。
他心中翻覆,脸上却总不能多见其余表情。
所以他手执信件,开门见山:”你知我无法接受之事。你若要江湖,江湖送与你就罢。但你要这天下——”
”傅听欢,你置朕,于何地?”
70、章七零
傅听欢看了萧见深片刻。
他低下头,复又抬起头来。
再抬起脸来的时候,他脸上带上了微微复杂的微笑,他本想说话,但话到嘴边却忘了词,于是便微张着嘴,静静地看了萧见深一会之后,才道:“……浪子。”
这个词一出,萧见深便抬起了眼。
这是傅听欢从来没有对他说过的一个词。
他同样安静地看着傅听欢,就见傅听欢一步一步地走近,走到了萧见深身旁的桌子坐下。
两人坐着相邻地位置,坐得近了,掩在衣袍下的膝盖与膝盖也碰了头。
傅听欢执起桌上的茶壶,替萧见深倒了一杯茶。
但他自己拿起来先尝了一口。
茶是冷的。
于是他将杯子放在手心,以内力将其弄热之后,方才放于萧见深面前,而后便将手收入了桌下。
萧见深只看着眼前的杯子,他拿起来了,放在掌心把玩,但并没有喝入口中。
他听见傅听欢傲慢道:“我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不需与浪子详说吧?”
萧见深:“……”
他的目光往下一垂,垂到了桌子之下。
他的膝盖上停留着对方的一只手。
对方那只手的手指,正在他的膝盖上轻轻划着,力道隔着衣服传到他的皮肤上,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麻痒感。
一笔一划组成的字,在这轻划之中一个一个浮现出来。
隔墙有耳,四方有眼。
萧见深咀嚼着这八个字。
四周三丈之内再无他们之外的第三个人。若非如此,萧见深便不会直白质问傅听欢。
但傅听欢亦非无的放矢之辈。
所以萧见深的目光在这周围如电扫过,第一眼过,便见那敞开的窗子之外,一条垂下了半个身子的蛇正睁着红宝石一样的眼,默默地盯着房间里的景象。
他没有停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同样以桌掩手,在底下对方的膝盖上,写了这样一行字:鹰犬走兽?
他同时平静说话,这平静便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你负我至此……”
傅听欢也忍不住抖了一下!
他面上险些就要露出了异样的端倪来,但好在大凡地位非常之辈总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因而傅听欢也能保持着脸上沉凝的表情来。只听他冷笑一声:“男子与男子之间竟还说什么负与不负,何其可笑!若你能如女子一样为我生一个孩子,我就认了这抛弃妻子的名声又何妨?”
言说之中,又以指代笔,在萧见深膝盖上写下这样的字句:释天教,密谋行动,假意合作,探听虚实。
萧见深:“……”
萧见深并不在意傅听欢在自己膝盖上写了些什么。但他对傅听欢的回答竟无言以对,对方如此坦荡荡说了自己就是个人渣,不管你是男是女有没有孩子,他该抛弃就是抛弃……
他只好道:“就真是打量我的脾气如此之好?若我——”
傅听欢显然没有再仔细听着萧见深说了些什么,他的大半注意力集中在桌子之下,却迟迟等不来萧见深的书写,不由就目露疑惑。
萧见深看着傅听欢。
最初的疑惑已经消解,之前的质问当然无疾而终。
但问题总是串联着问题。
一个问题解决了,往往会有新的问题出现。
他与傅听欢也是如此。
他与傅听欢此时尤其如此。
他……并不觉得傅听欢有必要在此,有必要深入释天教,探查虚实与情报。
他希望傅听欢留在自己身边。
只留在自己身边。
最好什么都不考虑,什么都不参与;最好袖着双手,闲闲地在自己身旁晃荡。
但这是不可能的。
他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目露迫切与期待的傅听欢,甚至不用将自己的内心期许说出口,便知这期许注定湮没于拒绝。
他突然抬起了傅听欢的下颚。
对方面露讶异。
他凑上前去,揽着对方换了半个身子,以自己的身体挡住窗户外头那一双或那许多双猩红的眼睛。
他亲吻上了对方。
还是一样的甘甜。像一泓泉眼在心中出现,泊泊地涌出世间最清冽的蜜汁来。
他接触到了傅听欢的舌。
两人既然翻脸,此时咬破对方的舌头再适合不过,也正好发泄出心中无法言说的不悦与无可奈何。
于是血腥味就在这一刻充满两人的唇齿。
本不由自主沉溺的傅听欢面色一变,用力推开了萧见深!
萧见深退后一步,顺势便以衣袖卷到了旁边的桌椅。
哐当不止的撞击声中,他最后看了傅听欢一眼,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转身的前一瞬还在屋内,转身的下一瞬,已经破门而出,入了那茫茫夜色之中不见踪影!
在萧见深身后的傅听欢这时也忍不住疾走几步,来到了卧房被撞开的大门旁,凝视着萧见深离去的方向。
但眼前除了笼罩在阴云之中的夜色之外,也再没有其他了。
他沉默地站立了一会,方才抬起手指,以指腹拭了唇角,然后再以舌尖舔去这一抹朱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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